保富法 上篇
聂云台 于1942年秋
发财不难,保财最难。我住上海五十余年,看见发财的人很多;发财後,有不到五年十年就败的,有二三十年即败的,有四五十年败完的。我记得与先父往来的,多数阔人,或官或商,都是煊赫一时的。现在巳多数凋零,家事没落,有的是子孙挥霍一空,嫖睹不务正业;有的是连子孙都无影无踪了。大约屈指计数,四五十年前的阔人,现在家务未全败的,子孙能读书、务正业、上进的,百家之中,实难得一二家。
不独上海为然,在敝处湖南家乡,亦复如是。同治、光绪年间,中兴时代的富贵人,封爵的有六七家,督抚二三十家,提镇五六十家,现在多数萧条了;内中文官多人,此较财产无多,後人较好。就我所熟悉的说,如曾、左、彭、李数家,钱最少者,後人此较多能读书,以学术在社会服务:曾文正公曾孙辈,在国内外大学毕业者六七人,充大学教授者三人;左文襄公曾孙数人,亦以科学专门;李勇毅公孙辈,有充大学教授,曾孙多大学毕业;彭刚直公后人,十年前有在上海作官的。大概当时的钱,来得正路,无积蓄留钱与子孙之心,子孙就此较为贤才。其余文官比较钱多的十数家,现在後人多数萧条。武官数十家,当时皆比文官富,有十万甘万的;(多数系战事平後,继续统兵,可以缺额,始能发财;至有五六十万至百万的三四家,如郭、席、杨等,均系後来从陕、甘、云、贵、军务归来者。金陵克复时,文正因湘军暮气,全行遣散,剿捻时、改用淮军,故湘军老将,富者极少。)各家後人、亦多数衰落;能读书上进的,耳中殊少听见。
我家与中兴各大世家,或湘或淮,多数为通家瓜葛,故各家兴衰情形,略有所知。至安徽文武各大家,前时富厚,远胜湘军诸人,今都凋零,不堪回首;前後不过几十年,传下才到第三代,已都如浮云散尽。然当时不肯发财,不为子孙积钱的几家,子孙却多优秀。最显明的、系曾文正公,位最高,权最重,在位二十年,死时止有银二万两;除乡间老屋外,省中未造一第宅,未买田一亩。手创两淮盐票,定价极廉,利息甚厚;(票价二百两,後来售至二万两,每年利息三四千两;当时家有盐票一纸,即称富家。)公特谕曾氏一家,不准承领;公逝後多年,後人无一盐票。若当时化些字号、花名,领一二百张,极其容易;而且是照章领票,表面并不违法;然而借著政权、地位,取巧营私,小人认为无碍,君子之所不为。此事、当时家母闻知甚详,外间少有知者。中庸说的,“君子之所不可及者,其惟人之所不见乎。”(这叫作表里如一,即是诚意、毋自欺,系中国政治学的根本;如无此根本,一切政治的路,都行不通。)公对僚属宣誓,“不取军中一钱寄家”,数十年如一日,与三国时诸葛公、同一风格。因此,当时将领僚属,多数廉洁;民间无形中、受益不小。所以躬行廉洁,即是暗中为民造福;如自己要钱,则将领官吏,人人都想发财;人民就会受害不小。
请一观近数十年的政治,人民所遭遇的痛苦,便知长官廉洁与不廉洁的影响极大。所以大学说,“仁者以财发身,不仁者以身发财。”孟子说,“为富不仁,为仁不富。”因为贪财与不贪财,关系别人的利益、幸福、甚大;所以发财便能造罪,不贪财方能造福。世人都以为积钱多买田产,能使子孙有饭吃;所以拼命想发财。今看上述几十家的事实,积钱多的,反使子孙无饭吃,甚至连子孙都灭绝了;不肯取巧发财,子孙反能有饭吃,有兴旺气象。常人又以为全不积些钱,恐怕子孙立刻穷困;但是从历史的事实、社会的经验看来,若是真心利人,全不顾已,不留一钱的人,子孙一定发达。再举几个例如下:
宋朝范文正公(仲淹),作穷秀才的时候,就念念在救济众人;後作宰相,便把俸禄全置义田,赡养一族的贫寒。先买了苏州南园,作自己住宅,後听见风水家说,“此屋风水极好,後代会出公卿。他想,此屋既会发贵,不如作了学堂,使苏人子弟,在此中受教育,多数人都贵,就更好了;立刻将房子捐出,作为学宫。他念念在利益群众,不愿一家独得好处;结果、自己的四个儿子,作了宰相卿侍,而且个个道德甚高。诸子先请他在京里买园宅一所,以便退老时娱乐;他说:“京中各大官,园林甚多,园主人自己不能常游,谁还不准我游!何必自己有花园,方能享乐?”几位公子,平日在家,均著布素衣服。范公出将入相几十年,所得的俸钱,都作了施济之用;所以家用极俭,死的时候,连丧费都不够。照普通人的心理,以为这样、太不替子孙打算了;谁知这方是替子孙打算最好的法子。不独四个儿子都作公卿,而且能继承他父亲的意思,舍财济众;所以曾孙辈亦极发达;传至数十代的子孙,直到现今,巳八百年,苏州的范坟一带,仍然有多数范氏的後人,并且常出优秀的分子。世人若想替子孙打算,想留饭与子孙吃,请照范文正公存心行事,才是最好的方法。
再说元朝的耶律文正公(楚材),他系元太祖(成吉思汗)及世祖的军师,军事多数由他决策;他却是借此救全无数人民。因为元太祖好杀;他善於说话,能劝谏太祖勿屠杀。他身为宰相,却是布衣蔬食,自己刻苦。他是个大佛学家,利欲心极淡泊;破燕京时,诸将到府库里收取财宝,他只吩咐将库存大黄数十担,送到他的营中;不久、就发生瘟疫,他用大黄治疗疫病,大得其效。他也是毫无积蓄,但是他的子孙,数代作宰相的、有十三人之多。这也是一个不肯积钱、而子孙反大发达的证据。
再说清朝的林文忠公(则徐),他系反对英国,致引起鸦片战争的伟人;他如果要发财,当时发几百万、很容易。他认为鸦片眙害人民,故不怕用激烈的手段,烧毁鸦片二万箱。後来英人攻广东,一年攻不进,後攻陷宁波、镇江;清朝不得已,将林文忠公革职充军,向英人谢罪媾和。林公死後,也是毫无积蓄;但是子孙、数代书香不断,孙曾辈尚有进士、举人,至今存在;前数年故世的最高法院院长林翔,亦系其中一人,而且道德均高。这又是一个不肯发财、而子孙反大发达的证据。
再看林公同时发大财的人,我可以举几个例:就是广东的伍氏及潘氏、孔氏,都是鸦片里发大财至数百千万。书画家多知道,凡是海内有名的古字画碑帖,多数盖有伍氏潘氏孔氏的图章;表明此物曾经在三家藏过,可见得他们的豪富。但几十年后,这些珍贵物品,又已流到别家;他们的楠木房屋,早巳拆了,到别家作妆饰、木器;他们的后人,一个亦无闻达者。这三家主人,总算是精明能干,会发这样的大财;当时林文忠公,有财不肯发,反弄到自己革职办罪,总算太笨了。然至数十年后,看他们的子孙,就知道林文忠公是世间最有智慧的人,伍氏、潘氏、孔氏,却是最愚笨的人了。
上海的大阔老很多,我所认识的,可举几个例:一个是江西周翁;五十年前,我在扬州鄙岳萧家,就认识这位富翁。(当时此两家同是盐商领袖。)一日、老翁至萧宅,怒气勃勃;因为接到湘潭分号经理来信,说湖南灾荒,官府向彼劝捐,他就代东翁认捐银五百两;老翁嫌他擅作主张,捐得太多,所以发怒。那时他已有数百万之富,出五百两救济,还不舍得。後来住在上海;一日,谭组安先生与他同席,问他,如何发到如此大富?他说,别无法子,止是积而不用。他八十多岁方死,遗产三千万元,子孙十房分家,不过十数年,已经空了;内有一房、略能作些好事,这一房独较好;也是种种意外衰耗,所余不多。若论常理,无论如何,每房三百万,不会一齐败得如此之快。然而事实上,竟有如此之快。若问如何败法?读者试闭目一想,上海阔少爷用饯的道路,便能明白,不用多说了。这位老翁,也是正当营业,未取非分之财;不过心里悭贪,眼见饥荒,不肯出钱救济,以为积钱不用是聪明。不知此种心念,完全与仁慈平等的善法相违反;我存一家独富之心,不顾及他家的死活,是不仁慈、不平等之极。除本人自受业报外,还要受余报(易经所谓余庆、余殃、是)的支配;使独富的家败得格外的快,使大众眼见果报昭彰,(本人所受的报,若非现世,人不能见。)能够醒悟。
再说一家,是上海十数年前的地皮大王陈某,家资四千万,兄弟两房、各二千万。民国十四年,我到他家,吃饭一次,房屋十分华贵,门前一对石狮子,上海是少见的。他的客房,四壁全装玻璃架,陈列的铜鼎,都是三千年的古物。一位客人、指著告诉我说,这一间房子里的铜器,要值银百五十万;中国的有名古铜器,一半在此。这几句话,正是主人最高兴听的。原来一般富人的心理,就是要夸耀,我有的东西,都胜过一切人;惟有道德名誉,是钱办不到的,无可奈何;只好在衣服珍宝房屋器具上、争豪斗胜,博得一般希望得好处的门客来恭维奉承。(骄奢两字是相连的;骄就是摆架子,奢就是闹阔。上海常看见的,是大出丧,一日之间,花费一二十万,以为荣耀;但是请他们出几千元帮助振灾,就不大容易了。这是普通人类多有的卑劣自私的心理,并非单说某一家;这一位主人,当然也未能免俗。)在我看见他之後,不过七年,上海地价忽然惨落,加以投机损失,以致破产;古铜珍宝,房屋地产,一切一切,都被银行没收变卖;主人翁也搬到内地家乡去了。
再说一个,就是上海哈同花园主人;近日报纸上常有讥评:说他们生平,对於慈善事业、不肯多多帮助;说他有遗产八万万元。试一设想,财产八万万的收入,就照二厘利息计算,每年亦该有一千六百万;如果他们肯将这尾数的六百万元,作救济贫民之用,全上海的难民可以得救。在三年前,难民所中有十万人,每人粮食,每月二元,全年不过二百余万元;到去年米贵的时候,难民所中,共不过一万几千人,每人月费三十元,一年共五六百万元;也还不过他们收人年息的三分之一罢。再说上海死在马路上的穷人,去年将近二万余人,前年不过一万有余,再前年不过几千;就单说去年米贵、死人最多的时候,如果办几个庇寒所和施粥厂,养活这二三万人,也不过一年化五六百万元就够了。这在他们,不过是九牛的一毛;然而这一毛、却是舍不得拔。如果能化几百万元,救几万穷民;它自己家用,若无特别挥霍,无论如何阔绰,还可以一年所余利息若干万、作储蓄。一面得了美名誉;一面作了救人的大功德;一面又仍然每岁增加若干万的积蓄;这样算盘,实在通极了。然而他们却没有这样智慧的眼光,一心想这一千六百万元,一滴不漏,一总都收到自己的银行帐上,归到自己,任意挥霍。竟不料这肉身会死;既无子女,结果财产全归它人。几万万的财产,一旦变为空花;徒然带了一身罪业,往见阎王,又遗下一片不美的口碑、留於社会。
他们也挂著信佛的招牌,但全不知药师经上,开宗明义、就详说悭贪不舍的罪过:说“有诸众生,不识善恶,惟怀贪吝,不知布施、及施果报;愚痴无智,缺於信根,多聚财宝,勤加守护。见乞者来,其心不喜;设不得已而行施时,如割身肉,心生痛惜。如此之人,由此命终,生饿鬼界、或畜生道。”因为大富之人,钱财有余,自己无用处,明知多数人饿死,不肯施财救济;从道德上责备起来,简直是间接的杀人。积钱最多,力最有余,而不肯布施的,负的杀人罪更重。譬如见一个极小的孩子、立在井边,快会落井了;一人在傍立著,全不开口,亦不扯开他,让他落井死了。我们一定说,此孩算是被他杀死一样;富人见灾不救,正与此一样。何况大富如此,连利息一小部份、都不肯舍,那马路上死的几千几万饥民岂不是要算他杀死的一样!杀几千几万人的罪过,难道用骄慢心,以信佛作幌子,勉强化点挥霍不尽的小钱,作点专卖面子的善事,就以为已经作了功德,便可免除一切罪过么?窃恐天地鬼神,决不如此含糊宽恕。所以我说此一段,望大家分别真伪,打破悭贪,切不可蹈积财不施的覆辙!
俄国托尔斯泰说,“现在社会的人,左手进了百万元,右手施了一二元,就称为大慈善家。”可知这种行为,是世界的通病。
最後的结论,保富的方法,须有智慧的眼光,即辽远的见识、宏大的心量、是也;上述范文正数公,乃属於此类。其余不善保富的人,天下滔滔皆是:他们不能使子孙长保富厚,止因为自己智慧不够,能见到一点,却遗漏万端;止看见表面,不见其底里;简单点说,他们看历本,止看见初一,还不知道明天有初二,更不会晓得年底有除夕,但是像这等愚痴的人,虽然很多,社会有慧根的也不少,一经人点拨,即可觉悟,智慧眼光忽然开朗。再讲如何是智慧的作法,请细玩老子道德经两句话,如下:“既以为人,已愈有;既已与人,已愈多。”本文所述范文正诸公几个例,就是此两句话的注脚。须知老子是世界最高哲学之一个,(道德经与道士的道教全无干涉,不可误认老子即道教。)他的政治经济军事学、亦均极高,他的人生哲学,不能为时代所摇动的。老子的精义,有一句是:“反者、道之动。”大恉是要反转过来,即是翻然觉悟的动机;他的书,全部多半是说明此恉,再引两句如下:“知其雄,守其雌,为天下谿。知其白,守其黑,为天下式。”雄者,譬如有钱有势,可以骄傲,乃人人所贪图的,惟有智慧的人,反过来,要避免这样的煊赫的气焰,极力向平淡卑下方面作,免招人的嫉恨。“为天下谿”是众人反归服他之意。“白”者,譬如作大官,享大名,体面荣华,别人羡慕,亦是人人所求之不得的;但是智慧的人,反过来,要避免体面荣华,极力韬晦退抑,中庸说:“衣锦尚絅,恶其文之著也。”譬如著锦绣衣,却要加上罩衫,不愿意使锦衣露外;此表明君子实修善义,不务虚名,免生反响,此种人更为社会所敬重。这些见解,都是与世俗之见相反的;换句话说,反乎情感欲望,以求合乎理智,这种话语,多数人是不入耳的,或者以为这是讲天文学,不能懂;然而社会亦有不少慧眼的人,当然会赞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