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德老人自订年谱
壬子
咸丰二年 一岁 (1852年)是年三月三十日丑时,生于北京贾家胡同寓宅。时吾父文正公以礼部侍郎奉职朝端。金田变起,至是将二年,是月十一日广西兵败,警报适至京也。
吾母欧阳太夫人先后育男子子三人,女子子六人。余行第六。长兄桢第三岁以痘殇,次兄惠敏公(纪泽);三兄栗諴公(纪鸿);长姊纪静字孟衡,适湘潭袁榆生(秉桢);二姊纪耀字仲坤,适茶陵陈松生(远济),三姊纪琛字凤如,适湘乡罗允吉(兆升),四姊纪纯适湘阴郭依永(刚基);五姊幼殇,五姊因脾虚病痢失于调理而殇。故余生而欧阳太夫人及诸兄姊保抱提携,怜爱弥笃。时王父竹亭公、王母江太夫人犹在湘乡原籍,外王父福田公、外王母邱太夫人亦并在堂。
是年六月十二日,文正公奉江西考官之命,于二十四日出都。七月二十五日行抵安徽太和县境之小池驿,闻江太夫人讣,即时奔丧西上,而粤寇巳犯长沙矣。方讣音初至京邸,欧阳太夫人率子女成丧。虽有同乡同年帮同照料,专人沿途探报,备极劳忧。文正公一面奔丧,一面请母舅牧云先生由湘赴京接眷回籍。其事并见文正公家书。
癸丑 咸丰三年 二岁(1853年)
是年正月,文正公在长沙督办团练。母舅欧阳牧云先生护送全眷自京回籍,遵陆至襄阳登舟。
欧阳太夫人育子女多,乳苦不足,故佣北方乳媪以哺余。时将南行,遂听其宁家一次,余因往乡间其家小住。其人因贪小利不为太夫人所喜。适同里黎君有乳媪欲南归,即改雇此媪以行。
沿途风鹤多警,幼弱牵随,太夫人劳瘁甚至。惠敏公在舟次几失足溺于水,幸母舅见而拯之出险。
是年十月,文正公始奉东征之命。
甲寅 咸丰四年 三岁(1854年)
初,叔父靖毅公夫妇无子,以澄侯公子纪渠承嗣,复以膝前无承欢之女,索四姊及余出继。(见文正公咸丰四年七月初六日日记)自是以至十一岁,皆育于靖毅公房也。
是年正月,文正公率舟师发自衡州。八月辞湖北巡抚之命,以兵部侍郎衔办理军务。
乙卯 咸丰五年 四岁(1855年)
是年文正公在江西军次。忠襄公始以优贡出办团练。
丙辰 咸丰六年 五岁(1856年)
先是曾祖星冈公所居湘乡乡间之宅,曰白玉堂。初析产时,本尚有良田,长房欲之,星冈公不之较,故所有独此一屋及他处瘠田若干。既而分与叔祖,于是竹亭公别构黄金堂。是时余随靖毅夫人自黄金堂迁居梓田,以距靖毅夫人母家较近之故也。
是年文正公仍在江西军次,愍烈公亦率队援江西。
丁巳 咸丰七年 六岁(1857年)
是年二月初四日竹亭公薨。文正公在瑞州闻讣奔丧,忠襄公亦自吉安归。惠敏公元室贺夫人亦于是年因难产逝世。冬间忠襄公迁居黄金堂对面曾家坳头之庄屋。初,黄金堂之宅相传不吉,贺夫人即卒于是,其母亦卒于是。忠襄夫人方有身,恶之,延巫师禳祓。时文正丁艰家居,心殊忧郁。偶昼寝,闻其扰,怒斥之。未几,忠襄遂迁居焉。
戊午 咸丰八年 七岁(1858年)
是年五月,文正公奉援浙之命,六月初三日自家启程,再入江西。十月叔父愍烈公殉难于三河,兵败于陈玉成也。
己未 咸丰九年 八岁(1859年)
是年六月,文正公奉入蜀之命,至武昌而中止,仍定入皖之策。忠襄公于是年构新居,颇壮丽,前有辕门,后仿公署之制,为门数重,乡人颇有浮议。文正闻而驰书令毁之。余犹忆戏场之屋脊,为江西所烧之蓝花回文格也。
惠敏继室刘夫人来归。
庚申 咸丰十年 九岁(1860年)
是年文正公在安徽军营。二月,闻叔祖高轩公(骥云)讣。四月,奉署理两江总督之命,移驻祁门;旋授钦差大臣。八月闻淀园之变,奏请北上,既而诏以和议成,止之。
辛酉 咸丰十一年 十岁(1861年)
是年八月朔日,安庆克复,文正公入驻焉。壬戌 同治元年 十一岁(1862年)
是年二月初七日,靖毅夫人因时疫弃养。余因于四月间仍归黄金堂侍欧阳太夫人。十一月,靖毅公亦在枞阳军次积劳致病而薨。先年冬间,长姊适袁,是年二月,二姊适陈;四月三姊适罗。均在湘乡成礼。
是岁以后,与仲兄栗诚公同从塾师邓寅皆先生读书。初读《论语》,虑不能胜,乃改读《幼学》。在塾不知用功,殊少成绩。既而以邓师之子来附学,格于内外之别,遂中止读书。又欧阳太夫人以虽贵而家非甚丰,雇用婢妪无多,所着鞋袜须由余等自作,益无多暇日也。
癸亥 同治二年 十二岁(1863年)
是年九月二十九日,欧阳太夫人率儿女媳孙自家到安庆督署,惟仲姊未随行。护送同行者为邓寅皆先生及牧云母舅,时惠敏先已东下也。眷属所乘之舟,乃彭刚直特备与文正公自用之座船。四壁张绢素,刚直自画梅花,视常舟为华整,船艄有一亭,可以瞭远,俗呼为长江第一船者也。沿途见岳阳楼、黄鹤楼之胜,眼界一开,颇歆羡之而无由登陟。至皖时以四眼狗陈玉成所居为两江总督行署,所谓英王府也。署中内宅口一进,其前即签押房,其后有一院,在左旁复小有隙地。文正公稍增葺三楹,以分居二女及婿,复隔别其门,出入异路。文正每至一处,常喜种竹,故环室有竹。又喜构望楼,以资登眺,因于三楹上加小望楼。又于上房楼上每夕登楼祷天,不设香烛,惟有一拜垫而已。凡修葺更造之费皆出自养廉银,不动公帑分文也。欧阳太夫人自原籍东下,仅携村妪一人,月给工资八百文。适袁姊有小婢一人,适罗姊则并婢无之,房中粗事亦取办于母氏房中村妪,乃于安庆以十馀缗买一婢,为文正所知,大加申斥,遂以转赠仲嫂母家郭氏。文正驭家严肃守俭若此,嫂氏及诸姊等梳妆不敢假手于婢媪也。
余幼时头上常生虱,留发甚迟,十一岁始留发。因发短年稚,须倚丁婆为余梳头。其时方行抓髻,须以铁丝为架而发绕之。余闻而以意仿制,为之过大,文正见而戏曰:“须唤木匠改大门框也。”文正平日对儿女极严肃,惟亦偶作谐语。文正又尝对欧阳太夫人云:“满女是阿弥陀佛相”。阿弥陀佛相者,湘乡语云老实相也。
余在督署虽仅髫龄,而随诸姊之后不出署门一步,惟从望楼上得见迎会之高跷,稍知市井间情状耳。
甲子 同治三年 十三岁(1864年)
是年六月十六日,江宁克复。,文正公东下视师,旋仍回皖。九月朔日,全眷赴宁。初十日入督署,亦故英王府也。方师之入城也,搜捕馀党,悉焚其巢穴,巨厦多为煨烬,洪秀全所居之天王府更无论矣。惟陈玉成以先死,其府独空,遂未被灾,故暂以之为督署。及李文忠署江督,则别居新葺之江宁府署也。.
忆入金陵督署时,尚未终靖毅公丧,所着为蓝呢夹袄及长嫂贺夫人所遗黄绸裤,缀青花边。文正见而斥以为侈,乃亟取三姊之绿裤易之。此裤亦贺夫人遗物,盖嫂以遗姑、姑又互相袭用也。文正婚嫁儿女,限二百金。乡间买物亦不易,即贺夫人遗物亦不足用也。忆仲姊出阁时,有金耳挖一枚.重七钱,直二十馀缗,一旦为人所窃,欧阳太夫人忧惜之至数夕未眠,盖虑其至夫家无耀首之饰也。
是年十二月初六日,仲姊夫妇自长沙来宁。
欧阳太夫人以婢妪不足用,乃自难民局唤得一侯媪,月给以钱八百。侯妪于陶文毅任江督时,曾入署乳其公子,既而在湘逃难,其夫与子均于乱离中散失,因为贼虏至金陵,被围日久,贼中老弱渐次散出,忠襄因设难民局以收容之。其来历如是。嗣后吾家回湘,侯媪不愿随往,乃荐之于李文忠之太夫人。后文忠署两江总督时,其人仍健在,且略有蓄积,自置墓地。计其一生,三入两江督署,亦奇遇也。
文正在军未尝自营居室,惟咸丰中于家起书屋,号曰思云馆。湘俗构新屋必诵上梁文,工匠无知,乃以湘乡土音为之颂日:“两江总督太细哩,要到南京做皇帝”。湘谚谓小为细也。其时乡愚无知,可见一斑。忠襄公每克一名城,奏一凯战,必请假还家一次,颇以求田问舍自晦。文正则向不肯置田宅。澄侯公于咸丰五年代买衡阳之田,又同治六年修富厚堂屋,费七千缗,皆为文正所责(见咸丰六年十一月家书及同治六年二月日记)。文正、忠襄所自处不同,而无矜伐功名之意则一也。
文正官京师时俸入无多,每年节啬以奉重堂甘旨,为数甚微。治军之日亦仅年寄十金二十金至家。及功成位显而竹亭公巳薨,故尤不肯付家中以巨资。至直督任时,始积俸银二万金。比及薨逝,惠敏秉承遗志,谢却赙赠,仅收门生故吏所醵集之刻全集费。略有馀裕,合以俸馀,粗得略置田宅。
乙丑 同治四年 十四岁(1865年)
是年四月二十一日,仲嫂郭夫人来归,即于节署成礼。
是年捻匪猖獗,僧忠亲王督师遇伏,殉难于曹州。朝命文正公带兵北上,以五月二十五日启行。先是适罗氏姊于三月十八日在署中生子,及是亦乘吉日携幼回湘。姊之姑为罗忠节之妾,性颇悍厉,姊惮于行,临别悲恋不已。
又文正公出署登舟之际,全城水陆诸军举炮送行,其声震耳,久而不绝。其子因惊致疾,已登舟,疾甚,遂折回署中也,医治无效,竟殇。
丙寅 同治五年 十五岁(1866年)
是年文正公在徐州军次。四月,眷属自江宁启程回籍。时忠襄公已再起任湖北巡抚,因留欧阳太夫人小驻武昌抚署度夏。
是年八月初十日,仲嫂生广钧侄于武昌抚署东偏之多桂堂,弥月即起程回湘。
十月二十四日,四姊于归郭氏。即于舟上发轿,欧阳太夫人自送亲。三日回舟赴湘乡。姊婿依永为筠仙侍郎冢子,夙慧能文而早夭,年仅二十有四。姊于归后,与筠仙先生之侧室不相容洽。日食至粗之米,唯以莱菔为肴,月费一缗亦吝而不与。其境遇艰苦可知矣。初靖毅公薨后,馀资七千馀两,忠襄公为足之以成万两,并命与四姊及余各千金。文正手谕嫁女奁资不得逾二百金。欧阳太夫人遣嫁四姊时,犹恪秉成法,忠襄公闻而异之曰:“乌有是事?”发箱奁而验之,果信。再三嗟叹,以为实难敷用,因更赠四百金。
文正婚嫁子女不许用多金。咸丰九年在江西军营时六月二十四日日记云:“是日巳刻派潘文质带长夫二人送家信并银二百两,以一百为纪泽婚事之用,以一百为五十侄女嫁事之用。又摹本缎线绉袍褂料各一付,为纪泽制衣之用,并绸里;又大呢套料羽毛裙料各一丈,为五十制衣之用,并绸里。”
文正在署中无敢以苞苴进者,故太夫人无珍玩之饰。余所忆者,为黄提督翼升之夫人坚欲奉太夫人为义母,献翡翠钏一双,明珠一粒;某年太夫人生辰,又献纺绸帐一铺。此帐吾母留作余嫁奁之用,余至今用之未坏也。
又邵位西丈之夫人因避寇率子女至上海。文正公闻之,派轮船威灵密迎邵夫人并二子及已嫁一女至安庆,每月赠银二十两,俾得赁居。后因邵夫人及长子相继逝世,其次子及婿送灵回浙,其女独处,文正命拜欧阳太夫人为义母,暂居署中。其女以其逃难时衣中所藏珍珠一粒为贽。此珠旋以赠忠襄夫人。忠襄夫人尝有累金珠花一副,为部将某回乡后所献,号为珍贵。此外所藏器玩,无非玉瓶如意之属,亦未见珍奇异常之物。民国十九年夏间长沙火药局之灾,延及所居,毁灭几尽矣。
丁卯 同治六年 十六岁(1867年)
是年外王父欧阳福田先生暨外王母邱太夫人年皆将八十,又距嘉庆丁卯入学成婚适六十年,十月十一日值文正公五十七岁生辰,又欧阳公有一曾孙周岁,乡间演戏称庆。文正公在周家口军次,旋奉命回两江任。
是年正月二十六日,惠敏公在家生一女。栗諴公随侍在江宁署中大病,时年二十一,而出天花,冬间愈后回湘。
秋间,伯兄嫂并携靖毅公之嗣子媳及孙就学金陵督署。靖毅嗣子名纪渠,字静臣,自幼失学,文正公令每五日须作一家书呈阅。戊辰秋后仍回湘,后官于粤多年。
戊辰 同治七年 十七岁(1868年)
是年三月由湘东下至江宁。二十八日,入居新督署。五月二十四日,文正公为余辈定功课单如下:
早饭后 做小菜点心酒酱之类 食事
巳午刻 纺花或绩麻 衣事
中饭后 做针黹刺绣之类 细工
酉刻(过二更后) 做男鞋女鞋或缝衣 粗工
吾家男子于看读写作四字缺一不可,妇女于衣食粗细四字缺一不可。吾已教训数年,总未做出一定规矩。自后每日立定功课,吾亲自验功。食事则每日验一次。衣事则三日验一次,纺者验线子,绩者验鹅蛋,细工则五日验一次,粗工则每月验一次。每月须做成男鞋一双,女鞋不验。
上验功课单谕儿妇侄妇满女知之,甥妇到日亦照此遵行。
同治七年五月二十四日
家勤则兴 人勤则健
能勤能俭 永不贫贱
十一月初四日,文正公以奉命调补直隶总督北上。时欧阳太夫人患喘咳甚剧,故暂居宁署,惠敏公留侍焉,冬间移居下江考棚。惠敏公长女广璇许嫁于合肥李幼仙。其夫家欲其读书,惠敏因逐日亲为讲授《纲鉴正史约》,余辄从旁听焉。其后惠敏无暇多讲,乃自行点读。署中有文正公构造之船厅,中贮制造局所作地球仪器极大,径约六尺,余辈于是粗知地理。栗諴公夙好算学,爰以天元勾股开方即近世所谓代数几何者授余,颇能解悟。惠敏初授余珠算,自是始通笔算。然是时所用算法仍沿古式,非今日之法也。仲嫂郭夫人亦常相从讨论,文史读书之乐,此时为最。文正于新建之署后辟菜圃种蔬,时命余等撷以治肴。八月某日,摘王爪入馔,欧阳太夫人食之过多,遂致气痛甚剧,服药久之不愈。目中若有虫然,自是右目失明,步履亦艰。其后至保定有郝姓医针治左眼,医术不精,遂两目皆不见物矣。
文正虽命余等学治肴馔,然每食皆在书斋。惟除夜子侄辈同席。上房则母氏率余姑嫂等同食。所至禁用燕菜烧烤之席,僚属皆遵守,相习成风。平日宴客常用之品,惟红烧鱼翅鱿鱼片及豆腐汤等。
己巳 同治八年 十八岁(1869年)
是年三月二十日随欧阳太夫人到直隶督署。乘舟至清江换车北上,炎热尘坌,至保定多病者。欧阳太夫人偶乘肩舆,或乘后档车,馀人则骡车颠簸,不堪其苦。惠敏公到保定后患痢,为医所误,致成胃疾。侄男女亦多患病。欧阳太夫人每言道光二十年随竹亭公入都,正值隆冬,严寒昼短,携幼婢一人坐骡车。往往深暮到店,未黎明即起,呵气着被边头,遂成冰冻,小儿啼号不绝,有时母子均哭,其苦况犹在心目,此行则已舒适多矣。
是年五月,外祖欧阳福田先生下世,年八十四矣。九月间,欧阳太夫人亦患病甚重,头肿咳嗽,十一月间始渐愈。余之姻事即定议于此时,忠襄公作伐之函今犹在也。纳采回聘等事皆忠襄公代办。
庚午 同治九年 十九岁(1870年)
是年五月二十三日,天津民众击毙法领事丰大业,文正公奉旨前往查办。其时既患右目失明,复苦头晕不能起床,本已请假二月,闻命即行,不敢自逸。念老逢危难,以死自誓,先两日手书遗教而后启行焉。
七月间马端愍遇刺,朝命文正公调补两江,力辞不许,因于九月二十三日入都。正及六十生辰,蒙上赐寿。而欧阳太夫人以次于十月间由运河南下,居盐道署。署中有花目,惟须经过幕僚所居,余等以不便竟未一游。
辛未 同治十年 二十岁(1871年)
是年正月,仲姊夫妇来署。本以去冬自湘启行,因途中为风雪所阻,未能于年前抵署。春间欧阳太夫人患春温甚剧,腿肿而小便带血,制造局洋员马格里进西药而愈。是年正月十八日伯兄嫂举一子,名广铭。二十六日仲兄嫂亦举第三子,名广铨。七月,广铭殇。仲兄嫂怜长兄嫂悲哀过度,愿听择一子暂为抚养,俟异日得子再行退还。伯嫂闻之甚喜,即倩余上禀父母。文正公有时寝于上房,则由余侍奉宽衣等事,闻禀欣然云:“即行过继,照李少荃家之办法,何必言日后退还语?”至十一月二十二日,移入新督署,广铨亦即抱归长房。
壬申 同治十一年 二十一岁(1872年)
是年正月二十三日,文正公对客,偶患脚筋上缩,移时而复。入内室时,语仲姊曰:“吾适以为大限将至,不自意又能复常也。”至二十六日,出门拜客,忽欲语而不能,似将动风抽掣者,稍服药旋即愈矣。众以请假暂休为劝,公曰:“请假后宁尚有销假时耶?”又询欧阳太夫人以竹亭公逝时病状。盖竹亭公亦以二月初四日逝世也。语竟,公曰:“吾他日当俄然而逝,不至如此也。”至二月初四日,饭后在内室小坐,余姊妹剖橙以进,公少尝之,旋至署西花园中散步。花园甚大,而满园已走遍,尚欲登楼,以工程未毕而止。散步久之,忽足屡前蹴,惠敏在旁请曰:“纳履未安耶?”公曰:“吾觉足麻也。”惠敏亟与从行之戈什哈扶掖,渐不能行,即已抽搐,因呼椅至,掖坐椅中,舁以入花厅,家人环集,不复能语,端坐三刻遂薨。二姊于病亟时祷天割臂,亦无救矣。时二月初四日戌时也。余本定是年于归聂氏。其时中丞公侍先翁亦峰公于广东,以二月初十日启程来就甥馆,至沪始闻恶耗,乃电粤请进止。时电费每字银四元,视今日几四十倍之多。复电命仍赴江宁吊奠,并谒欧阳太夫人。时藩司梅君启照于两家皆有交谊,故寓于其署中。未几由藩署派小轮送至九江,换小舟取旱道回粤。抵粤甫三日,亦峰公亦弃养。初先姑张太夫人尚未知文正噩耗,方以为新妇偕至,迓于庭中。及是亦峰公始告之曰:“曾中堂去世,未办喜事。”自此不复能言,竟以不起,时五月二十九日也。
是年四月下旬,奉丧归长沙。蒙特旨入城,以长沙无寓宅,暂居曾子庙。惠敏公旋以银万两购洪家井之宅,宅为劳氏故居,后归于刘君毅斋者也。五月,奉柩浅葬于南门外金盆岭,葬毕入居新宅。
癸酉 同治十二年 二十二岁(1873年)
是年九月伯兄嫂举一子,名广銮,即日后袭爵者。仲兄仍伸前议,欲将广铨退还,云不应以小宗乱大宗。伯兄不允,云文正公前已分示,岂尚有他辞?
初文正在日,家中人给月费二缗,尔时物价虽贱,亦苦不足,稍涉奢华之物不能买,亦不敢买也。欧阳太夫人偶唤卖京货之妪入署,且为文正公所诃,他无论矣。及是惠敏主持家政,稍以文正积存俸馀购置田宅,月奉太夫人湘纹十二金,两嫂各十金,两房小孩一概在内,不另给,余与两兄每月六金,各房男女用人薪资在外,均由账房并月费分发。
甲戌 同治十三年 二十三岁 (1874年)
是年八月十三日欧阳太夫人薨,时年五十有九。十一月初五日。改葬文正公于善化县湘西平塘伏龙山之阳,奉太夫人柩合葬。忠襄公所定之兆域也。文正忠襄晚年相约,文正先殁则忠襄为定茔兆,忠襄先殁则文正为制墓铭也。
乙亥 光绪元年 二十四岁 (1875年)
是年九月二十四日来归。时欧阳太夫人之丧已逾小祥,以降服之故,期年即吉也。然国恤犹未及期年,故仅备仪仗而未用鼓乐。惠敏兄弟既在服中,乃由承继靖毅之从兄纪渠出而送亲。
先姑张太夫人家本湖南安乡籍。其祖官奉天锦州,殁后诸子奉丧归,侨居京师。太夫人自少明敏,持门户,应宾客,理家务,皆一身任之;作男子装,豪迈倜傥,无闺阁态。亦峰公时以举人困春闱,留官京师,适前姑甘太夫人逝世,求主中馈者,媒妁以太夫人生庚进。公初殊无意,属二伯翁春帆公退还,而春帆公忘,未送往也。公久而始觉,念其已久未决,难于终却,遂毅然许之。既成婚,相敬殊甚。公一以家事委之太夫人,且谢绝友朋征逐,未几遂第春官,入翰林,家自兹兴矣。春帆公房无后,故日后以儿子其昌嗣焉。
初聂氏自南宋居于江西清江。清初有应禅公者,迁于湖南衡山,是为第十三世。至第十五世乐山公讳继模,以名德重于乡里,精医理,常入县署狱中,为囚治病,自设药店,并以药施之,至老不衰。县令以公为封翁,谢之,而公仍径行不辍。子环溪公焘以乾隆丁巳进士选授陕西镇安知县。乐山公驰书训子,言甚深至,载于《经世文编》。寿至九十三,环溪公亦年七十八始卒。环溪公孙京圃公(镐敏)、心如公(镜敏)、蓉峰公(铣敏)联翩科第,扬历曹司,均在嘉庆初年,湘南于时称盛。亦峰公即环溪公曾孙也。以咸丰癸丑翰林,散馆拣发广东知县,历宰剧邑,累官至高州府知府,补用道员。广东剧邑,号为难治,公勤恤民隐,循声昭灼,所刊《冈州公牍》等书,为公一生精力所萃。余之来归,已不及见君舅。张太夫人素性严明,虽不知书而无敢欺者。然太夫人对余亦鲜有疾言厉色也。
余之奁资,有靖毅公所遗之千两及文正公薨,诸女亦各得千两,欧阳太夫人薨,又各分八百两;益以子金,粗足三千。媵遗之丰,过于诸姊,已愧于文正之训戒矣。忆此金存于乾益银号。乾益者,朱宇田君所开。朱君以善居积致巨富,同光宣三朝握长沙商业之牛耳者也。存款折据置一小箱中,而以新帐簿实之。此帐簿多册,余用之屡年而不能罄,皆惠敏公亲为检点者也。
彼时嫁装之衣箱多以八枚为准。余以嫁期屡衍之故,凡已制成而又更易者三次。其实湘省皮箱质料不佳,今皆虫蛀。惟所用床一具,系新建两江督署之时,工程局中饬苏匠制成,金漆雕镂,颇华靡,以示湘中匠人,皆谢不能为,至今尚在湘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