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大维与“八吋榴炮”

 搞政工的蒋经国强调精神作用。 搞技术的俞大维则看重物质力量。

五十年代,文人国防部长俞大维跑金门甚至比蒋经国还要勤,由此在台北军政界,获得了“经文纬武奇男子,特立独行大丈夫”的美誉。此公确是一个事必躬亲一丝不苟说到做到的人,对“总统”的赤胆忠心和对本职的敬业精神无可挑剔没得话说。每到一处,他向官兵免不了也要讲上几句鼓舞勉励的话,但他来这儿的目的绝不在此。他一项一项询问官兵的战备工作和物质生活,掏出小本认真地做着记录,然后,不嫌重复地重复着一句话:“诸位同志、弟兄,凡是你们缺乏而又需要的东西,只要我有,一定发到你们手里;如果仓库里没有这样东西,我会想办法来解决;想尽一切办法还是找不到要不到买不到,对不起,我也没有本事啦。”果然,有许多物资及时分拨到了前线。

 俞大维的观点:士气决非空中楼阁无根之木,每个士兵手里握着的不是来复枪而是烧火棍,打现代战争士气再高有屁用。相反的,军队改善了装备加强了火力,士兵作战便会更有信心,士气也就水涨船高了。

有一回,他听一位炮兵军官偶尔提到,美国有一种威力无比强大的“八吋(英寸)榴炮”,金门如能装备此物,立刻就能改变火力上敌强我弱的态势。他在小本上记下了这种武器,并在“八吋榴炮”四字下面,重重地划了一条横杠。

 弹道专家俞大维博士曾半开玩笑说:我和毛泽东差不多,是个唯物论者。

“八吋榴炮”即口径203毫米榴弹炮,四十年代美军先装备于大型军舰,后也装备陆军,主要用于要塞防御。M2式203榴炮最大射程16850公尺,战斗全重16000公斤,弹重90.6公斤。由于该炮弹丸重量是155榴炮弹丸的2倍,故威力大体相当于两发155榴弹同时在同一点爆炸。

 203榴炮的破坏力固然强大,但实战表明,其仍不可能绝对保证一发炮弹就能摧毁永备工事,当然,它的爆破效果与射击精度间也仍然存在着正比关系。

 大有大的难处,转移阵地困难、射速慢、发炮光烟浓烈,使得203榴炮在重重打击对手之时,也把自身的弱点亮给了敌人。

 俞大维开始了对203榴炮楔而不舍的追求。

 在台湾,他先后同美军顾问团团长史密斯少将、协防司令蒲莱德中将以及波格特将军商谈,均提及应在金门部署203榴炮,希望美方给予支持。

 三位美国将军或点头,说:言之有理;或哈哈哈,说:俞部长阁下,你的胃口好大啦。然后,便石沉大海,没了下文。

 俞大维毫不气馁,心说,哼,我还嫌你们三位级别不够,当不了家呢。

 一赌气,他跑到美国去,住了整整三个月,登门拜访的美国显要人物有:参谋长联席会议主席雷德福、海军军令部长勃克上将,国防部战略计划处处长邓尼森少将,海军部长汤姆森,空军副参谋长怀特将军,空军参谋长丁宁上将,国务卿杜勒斯,国防部主管援外的助理副部长麦盖尔,陆军部长布鲁克,陆军参谋长泰勒上将,太平洋总部地面部队司令克拉克将军。

 俞大维同至少20位美国将领进行了商谈交涉,台中公馆机场兴建案、补充兵员案、海军汰换军舰案、陆军成立基地师案……所有的问题,都得到了满意的结果,唯独203榴炮案,美方口径一致地表示:暂无必要,暂不考虑。把门封得死死。

 美国人贼精得很,他军援台湾的原则始终是:我可以给你盾,但不能给你矛。你拿到了203榴炮说不定就会情不自禁地招是惹非,搞得中共不高兴,搅得台海不安宁,这并不符合美国的利益。要知道,美国在这一地区最大的愿望就是长期维持海峡两边不战不和的局面。

 人的心理上,越是不易得到的东西越觉宝贝,越想得到它。俞大维二次赴美,日程表上,写的是研讨“海空军建军计划”、洽谈更换军舰事,骨子里,仍旧为了203榴炮而来。其它案子,均有收获,张口要203榴炮,还是白谈。回到台北,俞大维自嘲:在华盛顿当了一回“高级乞丐”。国防部官员们私下说:也真难为咱俞部长啦,老头两只手都伸出去了,美国佬一扭头“No”、“No”,他娘的一点面子都不给。

 俞大维并不介意,他笑眯眯地说,好事多磨嘛。1957年12月,他第三次访美,在美国政界和军方高层整整“磨”了102天,回台后逢人便讲,有眉目啦!有眉目啦!美方确实批准了向台湾运送203榴炮的计划,但有一个附加前提,“何时提供将视台海形势而定”。知情人说:实际仍是纸上的大饼。

“八·二三”一声炮响,终于让俞大维三年奔波辛苦结出了果实。老头在金门负轻伤回台的第一件事就是打电报给台北驻联合国军事代表团团长何世礼上将,“速洽获取八吋炮!”

 正在进食的何世礼丢下手中的刀叉即趋访美海军军令部长勃克上将。何、勃两人二战时均在麦克阿瑟总部供职,同事多年,私交甚笃。何世礼先夸张地叙述台海情势的严重危殆,然后说:请你们立即向我们提供八吋炮。一向在此问题上推三阻四支吾搪塞的勃克上将已经没了回旋余地,索性痛快答复,“OK,先把琉球美军的3门第一批拨给你们好了。”

 两小时后,俞大维兴冲冲遏见蒋“总统”,呈上见面礼:总统,好消息,好消息,美国第一批八吋炮,近期就将交运我们!

 据说,俞大维当晚按时吃了安眠药却未能按时入睡。据说,他很少断然下结论讲绝对肯定的话,但现在他说了:下面的仗还有什么好打,我们已经赢定了。

 203榴炮抵达时受到国家元首级别的待遇,因为,迎接它的是“中华民国”的“总统”。

 9月12日,蒋介石提前两天来到澎湖马公,视察巨炮启运的先期作业。他下令,一周之内,停止所有中外记者到澎湖和金门采访,他要在绝对保密的状态下把这批威势猛烈的秘密武器搬运到金门,给老对手毛泽东一个突如其来的教训。

 9月14日,载炮美舰靠岸。码头上久旱盼首霖般翘首苦盼的人群热烈地鼓起掌来。

 卸载,换船,“总统”兴致浓浓地观看了全过程,面容洋溢着喜色。俞大维以一个巨炮专家权威角色,在一旁不断地介绍着有关这种武器的历史和知识。

“总统”对左右道:古人云,“尺捶当猛虎,奋呼而操击;徒手遇蜥蜴,变色而却步”。深刻之至,精辟之至呀!

“总统”的浙江奉化口音浓重,众人或未听清或未理解,你看我顾,面露窘色。

 俞大维连忙解释:常人空手遇到小小的蜥蜴,也会胆怯止步。但手里如果握有一根尺把长的铁棍,碰到猛虎都敢大喝一声奋起同它搏斗了。总统是强调武器装备在战斗中的重要作用。这批巨炮装备金门,不啻给我戍岛将士以“尺捶”,共匪即便猛如恶虎,也当奋力击之,何所惧哉?可以想见,巨炮到达,将给前线官兵多大的鼓舞呢。

 俞大维不提自己,但他借着“总统”的话题,自然说出了自己几年辛苦的意义,含蓄地表扬了自己的功劳。

“总统”微微颔首。

 众人频频捣首。

 将巨炮顺利运抵金门,事关重大,俞大维建议,由蒋经国副秘书长筹划督导,全权负责。

 一方面,金门加紧构筑坚固炮窝;另一方面,担负运输任务的三艘“合字号”登陆艇在澎湖沙滩反复演练抢滩动作。

 正式启碇选在9月18日。运送过程极具神经质,空中和海上,有台湾和美国的机群、舰队,一路掩护前进。其实大可不必,此时毛泽东刚刚宣布停止炮击一周,允许蒋军官兵尽情补给。金厦海峡炮声已停万籁俱寂。毛泽东历来说到做到,从不食言。此刻台湾《中央日报》如发一条消息,公布将于某时某分某秒,派遣某型舰由澎湖某地运送八吋(英寸)榴炮到金门某地,毛泽东也断然不会发射一炮。但蒋“总统”岂能轻信老对头,一套动作全按战时设计运作,不敢有稍许的大意和麻痹。

 启航前,“总统”亲自召见勖勉王道夷中尉等三位年轻的艇长:“我把运输八吋(英寸)炮的任务交给你们,这是你们最大的光荣,希望你们不避艰险,顺利完成任务。”

 王道夷等受宠若惊,腰杆坚挺,立正报告:“只要我们人不死,艇不沉,一定完成任务!”

 王道夷等在一片宁静中驶进料罗湾,下锚、抢滩、开舱门、下卸、关舱门、退滩、起锚、掉头,一气呵成,总共只用了2分28秒。陆上的接炮作业,也配合得快速敏捷天衣无缝。转眼间,料罗湾又恢复了空荡。

 某炮长揩一把额腮的汗水:万幸,万幸,共匪未打炮,有惊无险啊。

 某阿兵哥的看法蛮有意思:人家共军已经讲好了不打炮的,我看今天是无险有惊才对。

 词序颠倒一下,意境确更贴近现实。

 无险有惊的王道夷中尉在返航途中对讲机振铃,是一艘美国军舰副舰长打来的。那个家伙从来不敢随便靠近料罗湾,故对王道夷的勇敢佩服得五体投地,他在那边大惊小怪地呼叫:嘿!中尉,你创造了奇迹!

 到澎湖,俞大维颁发的七等云麾勋章便佩戴在了王道夷的胸前。俞大维特告,此事是“总统”亲自交办的,颁奖速度,创了国军的纪录,同你们在料罗湾抢滩一样迅速,为了纪念奖励你们创造了另一个历史性的“九·一八”。

 王道夷淌下光荣激动的泪,他很有觉悟地说:光彩是全体海军弟兄们的,我只不过是代表,受领了勋章。

 王道夷不知,许多海军弟兄特别是那些大、中型运输舰的舰长们嫉妒眼红不领情,在下面交头接耳:炮火连天的料罗湾我们也不是没闯过,这小于干了一遭共军不开炮的“俏活”,我们光彩个屁!

 9月26日,对台湾和金门是一个忐忑不安激动人心的日子,俞大维苦等三年才等到的、蒋“总统”亲临送行的、蒋经国陪伴护送的巨炮,将在金门、厦门的战区里发出寄托了多少心血和期盼的轰鸣。大陆围头炮兵阵地,被选定为巨炮的试金石。

 八天时间,由台湾所精选的“金牌炮兵营”的炮手们,与巨炮耳鬓肠磨,每天研究它们、认识它们、操作它们,人炮之间,彼此已不陌生。但俞大维仍不放心,还是通过金门美军顾问组的炮兵顾问,从美国本土请来了6名炮兵军官,直接担当巨炮瞄准、操作、射击、校正的指挥。美国人非常明白他们这样干将在外交方面所产生的严重后果,他们千叮咛万嘱咐地告诫俞大维:美国人参战是比美国炮参战更为重要的机密,请阁下确保消息绝对不能外泄,否则,中共一定会跑到国际上去大喊大叫:“美军直接介入中国内战”,“中美事实上已经开战”。这将给美国的声望、信誉以及灵活处理此次危机的能力带来麻烦。

 下午4时25分,随着轰隆一声巨响,美国军人指挥操纵的美国巨炮,向着中国凶悍地发射了,台湾陆军航空兵一架小型飞机冒险升空,大胆地靠近大陆岸线,为巨炮指示校正。围头方向,落弹炸起了比平素更多的泥土石砾。炮工事里,超强烈的震响纷纷将炮手的耳膜击伤,所有人的手表均被震坏,没有一块完好。

 俞大维在台北焦急地催问战报。

 战报来了:国军观测准确,射击准确。围头各个敌人炮位,每一中弹,工事散飞、人员血肉支离、火炮破碎。敌人所受打击,前所未有。巨炮的战果,远超过了预期。

 战报称,一个多小时时间,203榴炮共彻底歼灭共军四十几处目标。

台北一扫开战以来的低沉阴晦气氛,度过了最为扬眉吐气的一个夜晚。

 金门,也沉浸在鲜有的轻松欢乐之中。台湾总政战部整理上报的一份“简报”说:官兵的安全感明显增强,保卫金马反共前哨的信心更足了。

 俞大维以武器换军心、向装备要士气的构想看来产生了良好的效果。

 时至今日,台湾所有纪念“八·二三”炮战的书籍文章,无不骄傲自豪提及“八吋榴炮”的伟大作为,讴歌此“巨无霸”一鸣惊人,犹如“虎犀出椟,百兽辟易”,“雷霆万钧,势不可挡”。炸得共军“一片慌恐”,“惊呼国军可能发射了原子炮弹”。金门获得此炮,“在军事上具有决定性意义”,从此,战场形势易位,“国军一改被动”,“得以乾坤倒转,奠定了胜利的基石”。

 一种新式武器的投放使用,竟对战争的进程产生了如此关键性影响,这不能不引起我浓厚的兴趣和高度重视。但我不能偏听一面之辞,我还得看看另外一方是怎么说的。

 首先,我认真查阅了当年厦门前线的作战文书、电报往来、情报分析、战斗简报、总结,除个别对金门使用203榴炮情况提到寥寥一两笔外,大多不曾提及,重视程度明显不如对待台湾部署“屠牛士”地地导弹和“响尾蛇”空空导弹,以及美国航空母舰特混舰队。9月26日之后的战斗损失统计,也未见有大幅增加的情况。

 第二,就这一问题广泛咨询了战争亲历者。

郭学瀛老人说:203榴炮炮弹口径大,威力当然比155大许多。但你威力再大,也必须以射击精确为前提,打中目标威力才能发挥出来。事实上,隔海远距炮战,双方都不可能做到弹无虚发,就算你瞄得很准,炮弹自身还会造成落点误差。有时我们几十发炮弹只能争取一、二发命中弹、靠近弹。同样,他的203榴炮怎么可能全部打中我们的工事?

郭子兴老人说:命中目标不等于摧毁目标。我们有些炮工事做的也是相当坚固的,除非他从射口打进来,稍微偏一点,抗155、203问题都不太大。

 原31军炮司参谋长于春章老人说:国民党的203榴炮炮弹很重,是用装填器上膛的,所以射速比较慢,隔好一会儿才能打一发。他炮弹好像也不多,打几下便停止射击了,从来没有对我们造成太大的威胁。

王金古老人说:203榴炮那家伙死沉死沉,移动很困难,基本上是固定阵地。所以,国民党他不敢多打,打太勤了怕我们捉到它的精确坐标。

 洪建才老人说:国民党瞎吹牛,9月26日之后我们围头的海岸炮阵地都是好好的,他一个也没打掉,哪儿来的全部打掉?被打掉的只有二炮,时间是8月26日,我记得清清楚楚。

 洪秀丛老人说:小嶝岛挖出一发没有爆炸的203炮弹,比普通炮弹大许多,立着放,几乎和我一般高。他这种炮当然很厉害,无名高地牺牲的那个炮班,很可能就是它作的孽。

 第三,我特别地注意到了,9月26日之后,解放军厦门前线的炮兵火力从未减弱过,要么不打,打则依然西风落叶怒涛惊岸。

 综合上述各点,我得出一个基本的印象:203毫米榴弹炮的抵达,无疑增强了金门的防务,但并未改变火力方面大陆强金门弱的总体态势。203榴炮肯定给大陆制造过麻烦,但麻烦也肯定不像台湾所讲的那样邪乎。以至于大陆方面对金门获取了203榴炮这种事情明显地重视不够,这同台湾方面高得不能再高的高度重视形成了极大的反差。

 11月8日,俞大维视察金门。

 站在一座203榴炮掩体前,他说:这门炮的射口太大,须用厚钢板挡起来。

 左右道:金门没有这样的厚钢板。

 俞大维说:我回台北,立即就派人送来。

 很不幸,没过几天,钢板尚未送到,这门203榴炮就被来自大陆围头方向的一发炮弹射进射口,毁损大半。炮长身负重伤,双目失明。

 俞大维遗憾叹息,悔怨自己未能及时将钢板送达,一疏忽成千古恨。

 台北震惊沮丧,高层一片戚戚惨惨凄凄,悲哀如丧考妣。

 战争心理学家认为:独立于武器之外的旺盛士气,方能使手中的武器发挥最大功效,创造和把握致胜的机率;过分依赖武器的心理是一种自信心不足的表现,武器一旦毁损消耗,士气便随之波动,败之征兆也。被美国人誉为“当代中国孙子”的俞大维,对此好像并不透彻地了解和理解。

 

俞大维在823金门炮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