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武全才张其锽先生

黄崑山

苦学成名

张其锽先生字子武,中年自号“无竟居士”,又别署“独志堂”、及“默啬泊虚孤徂斋”,广西桂林人,家住市区西关外五里墟,生於清光绪三年丁丑三月廿四日,广州出生,后回桂林。因其祖及父均在广东游宦,历任封川,兴宁、东莞、顺德等县知事,且著政声。子武六岁授经,过目成诵,九岁时之书法已为其父执所激赏,十九岁入广东广雅书院深造(广雅为清代著名学府,主持人均为当代大儒)。廿岁丁父丧。父虽迭绾据县,而操守谨严,致负累三万余元,至去世时巳家贫如洗。当时养母抚弟由子武一人担负,而母亲冯太夫人适又患风痹心脏病,子武肆业广雅,日仅赖酸菜佐餐,常数月不知肉味,每月家用均赖其月试所得奖金支付,故非用功奋发不可,学乃大进。子武一度佐其岳丈广东钦廉边防督办潘培楷任军书,为其研究地形兵学之启蒙时期,以军营劳绩获同知衔。光绪二十八年回桂,次年举广西乡试第四名,光楮卅年甲辰(一九○四)会试中式第八十六名,殿试二甲,赐进士出身。自此他即开始走好运,历任湖南零陵、芷江、蓝山县县令,勤政爱民,听讼明允,颇有声誉,后因剿匪有功,转任湖南巡防队统领。至辛亥革命军兴,会谭延闿被推为湖南都督,子武与夙契,乃将所部改为南武军,并出任该军军统,逾年湘政府正式成立,即被任为军事厅长。此为其参加革命军最辉煌的一页。嗣以领兵劳绩,由陆军少将晋授陆军中将。

民国十一年六月,黎元洪复任大总统,特任子武为广西省长,并加陆军上将衔。子武奉命之初,上呈谦辞,嗣黎元洪促乃于十二年六月始就职。但在广西任内短短一年中,未能大展其才,盖因广西历年战乱,地方彫敞,百废待举,而财政极度困难;但子武就职后,积极整理财政,并奉准增加广西银行发行额,以应军需、行政、教育所需。十三年七月,李宗仁、黄绍竑之广西定桂军讨贼联军攻入南宁,乃从容交代而去。(有关其锽先生主政广西事迹,请参阅本刊第九期黄嘉谟撰广西行政长官更迭纪略一文)

民国十五年革命军北伐,进展神速,湘军易帜,吴佩孚移军南下,子武驰赴长辛店协助,出任吴氏幕僚长。後转入郑州,策兵筹饷有功,即实授陆军上将。未几吴军败溃,辗转入川,子武於行军中,在鄂豫交界之构林关,遇伏被击中弹身亡,时为民国十六年六月二日,享年仅五十一岁。谭延闿因与子武同出张文达(百熙)门下,私交甚焉,惊闻噩耗,哭之以诗云 [注]:

一别真投笔,三年负枕戈。有书长不达,无命欲如何?生死交情见,

孤寒涕泪多。裹尸余马革,凄恻向江沱。

辛苦依人计,艰危烈士风。前知伤郭璞,从事异臧洪。未必谋生拙,

乃怜殉友忠。纵横湖海气,今日竟途穷。

少年曾并辔,中道各扬镳。鹰隼飞常厉,骅骝意苦骄。多才成负负,

同好巳寥寥。白首谁相慰?羁魂不可招。

夙昔谁知己?平生误感恩。室惟瓶栗在,箧有谤书存。志事兼儒墨,

思情托梦魂。冤亲同一尽,恸事更何言。

延闿与子武立场虽对立,因私交弥笃,於字里行间,隐见其血泪,及感情之真挚。惟因哀怜过深,义隐词微,亦有惜其栖不择木之意也。

博学精研易理术数

子武先生学问渊博,根据子武省长任内幕僚长何勇仁之报导:他与子武相处年余(广西省长任内),除工作关系接触外,每日与共晚餐,晚上亦多在一起研究问题或闲聊,所谈极为广泛。在六艺方面之易、书、诗、礼、春秋,以易经最有心得。先秦诸子如儒家、道家、墨家、名家、法家、无不深入研究,而以墨子、庄子最有心得(已出版者有“墨经通解”)。汉代经学及黄老术,亦曾作有系统之研究,而对西汉思想家,有独到之见解。对魏晋南北朝之玄学、及隋唐佛教发展与经学之统一,亦有深刻之研究。对宋元明理学(如北宋理学大家、朱陆异同,永嘉学派,阳明学院),尤常喜予批评、引证、及指出其弱点而补充之。而其一生最为世所敬佩者即其所专长之大六壬更为神奇。子武在「代人答论术数书」一文中说:“象数之道,莫备於易,支流所衍,三式兴焉。奇门之学,汉谓九宫,本天干也,合天干地支而运布之,则为太乙。太乙以观岁运,奇门以决兵机,六壬以占人事,汉代皆入於兵。阴阳家以数谈兵,由来久矣。然太乙演式须用天算,其道久微,明代虽有传书,而参决之术繁而寡要,通贯甚难。奇门唐世禁书,古书不存,唐李荃太白阴经所说,仅得粗式。宋仁宗世敕撰符应经及许洞虎钤经略有所陈,疏阔正等,坊刊正宗,规模尚在,而奥窍未明,大全杂抄诸家,入以符法,尤复难理,而置閏之法论节目,或争疏密,说亦不同。至正闭反闭符咒诸术则於事有验,秘密授传,别成宗派,而军国大事未闻资以成功者。六壬则汉代古书於今犹存,历代名师因时增损,门径亦异。”其学之博杂及其见解於此可见一斑。但子武最著名之“能知过去未来”是否属实,犹有待於事实之证明。

据何勇仁说:在广西省长任内与张省长接近者,除本人外,尚有何庆云(字朶坛,任广西高等审判厅厅长,即现制之高等法院院长),张叔达(任广西省推运局局长)二人,我等三人俱系接受新教育者,对於看相、算命、卜卦等素来不信。晚间常於谈公事之余,即於子武的休息室聚集,有时与子武闲谈至深夜,从天文地理而到人事掌故无所不谈,并且常常作有限度的及有礼貌的和子武抬杠。我等否认“奇门”、“六壬”等的存在价值,子武绝不以自己乃一省之长而有所托大,反而讲不少和谭畏公过去如何试验印证之故事给我等听。而我等即乘机提出:“要使我等五体投地,必须当面表演给我等看才行”,但是子武总以微笑示意,或说:“等机会吧!”

某日晚上,子武政务较闲,手上拿一易经。我等以为彼正在静心默想,却不料首先开口问:

“你们不是要考我吗?”

“不敢不敢,我们只是求教。”

“好棗你们怎样考我呢?”子武兴致勃勃自动提出询问。

“我们要包裹一包东西,请您算一算,里面包的是什么东西?”

“好,可以的,你们在外面准备吧。”

子武欣然应允。我等步出休息室到客厅,四周张望,竟无一物可以包裹者,旋遇专服侍子武佣工阿桂,以为我等找寻遗失物品,後告以经过,即步入阿桂卧室,复四面张望,发现室内方桌上放着一包“洋火”,(供吸纸烟用的火柴)三人低声洽商后,决定利用仅有之一包火荣,由朵坛将火柴先用报纸重重包裹成约一尺平方大小,外面再用桌上白枱布包裹,甚为整齐美观。我等再次进入子武休息室后,彼正在静坐闭目养神,旋睁开双眼,见我等手后布包,微笑示意我等先启齿。

“请省长神机妙算,这个包裹里面裹着什么东西?”我将包裹递过去。

“好,请你们静坐片刻,等着答复。”

我等三人静静坐下後。见子武先启开一本卜算书,再用几文旧铜钱在双手合掌中摇滚几次,经过一番计算和思考後,即提笔直书:

火融融,木片产山中。火融融,五彩画纸中。

火融融,两面在通风。火融融,中间是空空。

我默默为子武祷告,望他福至心灵,所卜全对,并急不及待,偷看子武笔书。看到第一句“火融融,木片产山中”,即面有喜色,示意朵坛、叔达二人一个惊佩的表情。及看到最後一句“火融融,中间是空空”,心中又甚着急,因火柴盒中间正塞满火柴技,怎能说它“中间空空”?但朵坛看了之后,连声表示:“很对,很对。”因朶坛开始打包时,曾私将装放火柴之小盒子拿出,仅将一个空的火柴盒外套包起来。子武自认甚有把握,并无紧张神态,最后看到一个空火柴盒外套,然后笑说了一声:“对了吧?”我们当时非常惊佩,曾要求子武传授此一神奇学问,并询问如何算出“火融融,五彩画纸中”?(因我等正拿起火柴套所贴的五彩画来看)子武即根据学理予以解释,我等无此修养,殊不易了解。

子武於六壬之外,亦精通奇门之术,事能前知。某次席上,友人屈指作拳状,请子武推断,掌心中藏何物。子武就席上取牙签数枝,略事摆布,断曰:

“此物非木非石,其形圆而长,中空,如非枪弹壳子,即为纸捻筒子。”友人伸手出示,则所握者果为水烟壶之纸捻筒也,举座为之称奇。

盖棺定论

子武先生一生从苦学生而到陆军上将,充满传奇事迹。吴子玉闲谈中常称其对政治军事之神机妙算虽诸葛孔明不过如此,所以使其极为倾佩。现在盖棺定论,其为人如何?吾人不能以成败论英雄,更不应因友谊而有所偏袒。据梁启超(任公)对其评论有三:“㈠余初识子武在癸壬之冬,其间数数相见,所谈皆当世之务,相感契者什而七八,敬其适达明决,尝以比汉晁错宋陈亮。盖以文人而晓畅军事,以儒者而具综理密微之法家精神,在并世人才中未见其比也!㈡四年以来,子武日左右其友,转战南北数千里,起且仆,仆且起者再三焉。夏间凶耗布达国中,无论其友其敌,皆痛惜时难中失此俊才!㈢子武在政治上,在军事上,今已为彻骨失败之人物,或曰所事非人,宜尔。所事非人,固也;然其人终不失为伉直磊落者流,视今之虚伪卑劣阴险博一时之成功者似尚过之。彼既能敬子武,则子武甘为死而不怨。昔墨家巨子孟胜赴阳城君之难,率其弟子八十一人死焉!阳城君何人,而孟胜乃掷其户荷学统之躯以殉之,彼固曰:不如此非墨之道也!然则子武一死,适以证其不负生平所治墨学焉耳!”

以上任公对子武之评论最为平允。子武以一介书生谈兵之所以获得军事专家之誉,而实授陆军上将,得来并非偶然。任公比之为汉之晁错、宋之陈亮,予意以为子武一生机运虽不似诸葛亮,而其人所学、所长,及其言谈仪表真无异一个活的近代孔明。吴子玉称之诸葛孔明不过如此,真非虚也。

奇人冢、墓志铭

子武先生逝世於民国十六年六月二日,当时乃多事之秋,特由谭延闿托方振武在防区照料,其柩乃得顾利东运,九月一日抵沪,十一月廿八日葬於吴县之南乡。後由瞿宣颖撰子武墓志铭。瞿氏以治文献学名於时,著有方志考稿、故都掌故等书行世。墓志铭文颇可读,且借此可知子武一生事迹大路,特介於后:

陆军上将广西省长临桂张公墓志铭

注:据荷姑姑张心澹介绍,1988年在美国报刊上的一篇文章中,亦录有谭延闿哭张其锽的诗,与本文略有不同,现抄录于下,供大家参考:

一别真投笔,三年负枕戈。有书不达,无欲如何?生死交情见,

孤寒涕泪多。裹尸余马革,凄恻向江沱。

辛苦依人计,艰危烈士风。前知伤郭璞,从事异臧洪。未必谋生拙,

乃怜殉友忠。纵横湖海气,今日竟途穷。

少年曾并辔,中道各扬镳。鹰隼飞常厉,骅骝苦骄。多才成负负,

同好巳寥寥。头白谁相慰?羁魂不可招。

夙昔谁知己?平生误感恩。室惟瓶栗在,箧有谤书存。志事兼儒墨,

忠心托梦魂。冤亲同一尽,恸事更何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