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清公使曾纪泽

 

辛越著


    外交,从来是个重要而神秘的领域。曾国藩的长子曾纪泽(1839-1890),是晚清最具影响力的外交家之一,他与沙俄就修改《里瓦几亚条约》所作的谈判,可谓一波三折,艰苦异常。在外交史上,这次谈判一直被视为经典的一章。现将历史小说《大清公使曾纪泽》中的有关内容分两期摘介,以飨同好。

    1、卖国条约震惊朝野

    光绪五年八月下旬某天,总理各国事务衙门收到一封电报,这是钦差大臣、中国驻俄国公使崇厚从彼得堡发来的。崇厚赴俄,肩负着收回被沙俄出兵占领长达十年之久的伊犁地区的重要使命。崇厚与俄国外部尚书格尔斯经过长达十个月的谈判,签订了《里瓦几亚条约》。此条约包括十八条协议,归纳起来就是:俄国答应交还伊犁,但中国必须付出更多的领土和主权,包括把霍尔果斯以西和南边帖克斯河流域大片中国领土划归俄国;中国给予俄国代守伊犁兵费五百万卢布;在塔尔巴哈台和喀什噶尔地区重新划界,中国又被划去大片领土;除喀什噶尔、库仑外,俄国可以另在嘉峪关、乌里雅苏台、科布多、哈密、吐鲁番、乌鲁木齐、古城设领事及贸易行栈,俄商在蒙古、天山南北路贸易均不纳税,俄商运货可以经过张家口、通州、嘉峪关、西安、汉中抵达天津和汉口。另外,还签订了中俄陆路通商章程十七条,以及俄国人在松花江行船的专条。按此条约,中国实际上只收回了一座孤城,而丧失了更多的国土和权益。崇厚就是为此事给总署发来电报,而发完电报后他不等朝廷的决断,就擅自动身前往黑海岸边的里瓦几亚,与俄国外部的格尔斯在条约上签字画押。

    消息传到国内,舆论哗然,举国震惊。朝廷内主持军机处的恭亲王奕与军机大臣沈桂芬都觉此事实在棘手,他们万万没有料到深受朝廷倚重、被誉为通晓夷物深谙外情的三口通商大臣崇厚,经过十个月之久的谈判,竟然签了这么个必遭物议的条约。中国与俄国相隔甚远,若再发电报去阻止崇厚签约,是无论如何不可能了。倘若允签,奕等人必遭朝野非难;若是不允,俄国人又岂能善罢甘休。奕最后只得向皇太后和皇帝奏呈,请旨密寄李鸿章、左宗棠、沈葆桢、金顺等疆臣,以求良策。

    对于《里瓦几亚条约》,疆臣们也是各有各的主张。沈葆桢言辞较为谨慎,他认为“里瓦几亚”条约使中国丧失的权益太多,主张拒绝此约。但又说万不得已也可以“光明正大”地“不索还伊犁”,“两作罢论”,将此约搁置起来。李鸿章则一味主张允约,他反复强调,“若先允后翻,其曲在我”,并且断定“崇厚所定俄约行之却有后患,若不允行后患更亟”。而左宗棠则坚决反对割地求和,主张“先折之以议论,委婉而用机;次决之以战阵,坚忍而求胜”。

    其实,就在朝中重臣商议应对方案之时,翰林院中以张之洞为首的清流们正准备上奏朝廷,痛陈利害,希望能以清流的合力,打动圣颜,内惩崇厚,外拒俄夷。

    慈禧自垂帘听政以来,还未遇上如此棘手的事件。她压根儿没想到崇厚与俄国人定约会激起朝野那么大的反响。不仅那些言官御使,就连平日从不上书进言的赋闲大臣,也力主拒约,诛杀卖国贼崇厚。看来此次不重罚崇厚,不足以镇抚文武群臣。可是杀了崇厚,就等于扇俄国人的耳刮子,俄国乃虎狼之国,比英法更为狡诈,而且贪得无厌。若杀了崇厚,他们乘机动武寻衅,从海上攻打天津,谁能抵挡他们不进犯北京呢?慈禧打从心眼里害怕那些洋人,要她开罪沙俄,她是绝对不敢的。

    京城的外交政治动向波及各大城市,上海、南京、广州、武汉、成都等地督抚大员也不断上折进言,各陈允约和拒约的利弊。上海最大的英国人办的《申报》,连续发表文章,说长道短,推波助澜。

    于是慈禧饬令总理衙门前后召开了三次高级会议。会上,主张力拒崇约,严惩崇厚,全力备战的呼声成为主流。而恭亲王则竭力说服大家保全崇厚的性命,不致把与俄国人谈判的大门堵死。最后廷议的结果主要是以下几条:一、坚决不允崇厚与俄国人签订的十八条协议;二、崇厚违训越权,擅自签约,情节重大,交刑部按大清刑律定罪;三、另派使臣赴俄,重新与俄国谈判,改定条约;四、做好俄国人不予重开谈判或谈判一旦破裂的准备,对俄国军队海上和陆地军事侵略采取防范措施。

    众大臣在反复商议后,将崇厚定为“斩监候”,暂不杀头。而再次赴俄谈判的人选,则由军机大臣一致选定为当时驻英法公使曾纪泽。

    2、曾纪泽临危受命

    光绪六年三月中旬,当时正驻伦敦的曾纪泽收到总署寄来的正式朝廷谕旨,谕旨上要求曾纪泽在与俄人重开谈判时,“必须力持定见,慎重办理”,“不激不随,以全大局”。曾纪泽明白,这几句话是朝廷为他赴俄交涉制定的谈判方针,明明崇厚所定条约丧权辱国,俄国倚强欺弱,诱迫崇厚画押,而我却不能理直气壮。他知道自己将扮演一个据理力争、维护国家利益,同时又要忍辱负重、委曲求全的角色。这一路的艰难和凶险也是在所难免了。

    曾纪泽在当时的欧洲外交界已颇有些名气,不少英法高级官员都知道,中国有这样一位风度翩翩,精熟英语的外交官。曾纪泽在赴俄谈判前,还特地拜会了英国外部新任尚书兰格弗尔,英方答应在中俄交涉过程中向俄国施加压力,力促和谈成功。同时还建议中国朝廷减免崇厚罪行,在中俄和谈之前创造一种和解的气氛。其实,曾纪泽清楚,英国政府之所以会倾向中国,是不愿意俄国人在中国获取比英国还多的利益。英方的从中斡旋,既讨好了俄国,又使中国避免了战端,更稳住了英国在中国的利益和影响。

    曾纪泽在详细准备了赴俄谈判的资料后,挑选了中国驻法使馆的参赞刘玉祥,英国人马清臣,法国人法兰亭作为自己的助手,一路由英国到法国,再从法国抵达俄国的京都圣彼得堡。

    曾纪泽在到达圣彼得堡后,立即向俄外部递交了照会,希望能早日重开和谈。而俄方对再次谈判的态度之冷淡和高傲,也是在曾纪泽的意料之中的。

    第一次会谈,俄国派出的外交官有三位,俄国代理外交大臣格尔斯,外部顾问热梅尼和俄国驻中国公使布策。格尔斯干事练达,且阴柔狡诈,此人掌管着俄外部的权柄,也是亲王戈尔恰科夫的亲信和助手。热梅尼则是外部另一位实权人物,深谙外交策略。而布策又是一位老练、坚忍且非常诡计多端的外交官,同时他还是个中国通。谈判中格尔斯和布策抓住清政府将崇厚治罪一事不放,称中国政府出尔反尔,既然已派崇厚签订了《里瓦几亚条约》,为何不照协议执行,还要将崇厚关押治罪?曾纪泽看清俄国人是想用崇厚的问题挡道,避重就轻,拒绝与中方重新谈判。于是曾纪泽不卑不亢,软硬兼施,力陈《里瓦几亚条约》令中国蒙受损失太大,至于崇厚被治罪,是因为其越权自行签约,违反了大清法律。曾纪泽在谈判中柔中带刚,好几次将言辞专横的格尔斯驳得张口结舌。格尔斯对曾纪泽的表现大为吃惊,他原以为曾纪泽和崇厚一样昏庸无知,岂料这个中国人出言不凡,对世界情势和国际惯例简直是了如指掌。在第一次谈判结束后,曾纪泽马上拟电报奏请朝廷,速将崇厚开恩释放,以堵俄人之口;另外还需通报边境各统兵大员,此时要严令中国将士小心谨慎,防止俄人在我边境滋事寻衅,不要授人以柄。

    在中俄的第二次谈判中,曾纪泽亮出了实质性的问题,即推翻崇约,要求索还伊犁,但不能割让中国领土,边界问题要实地勘探、当面商议确定,俄国在中国设立的领事点要减少等等。格尔斯等人眼见先前在崇厚那里讨来的便宜,现在都被曾纪泽一一推翻,顿时怒火中烧,但却又不便发作,以免失掉俄国外交大臣在谈判桌上的雍容大度。格尔斯称对曾纪泽的节略要细细研究,草草地就结束了谈判。

    在这次交涉后,格尔斯迟迟没有答复曾纪泽的节略。事实上,在曾纪泽将《里瓦几亚条约》中的关键内容尽数推翻后,俄国外部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他们不肯再与中国协商,又不想背上破坏谈判的恶名。格尔斯此后不久便陪同俄皇去黑海避暑,热梅尼或布策将成为俄国的谈判主将,这两个人的官衔比格尔斯低得多,曾纪泽立即觉得与俄方谈判的规格和权威性降低了,交涉的前景可能凶多吉少。

    这天,曾纪泽终于收到了俄国外部的信函。信函中写到:“鉴于俄中伊犁问题交涉出现的新情况,俄国方面建议双方在中国京城北京举行谈判。俄国外部已奉大俄罗斯帝国皇帝陛下的谕旨,决定另派选使者往北京,与中国代表商议。”

    曾纪泽看完信,气得脸色铁青,把信扔在一边,愤愤道:“我们轻看了格尔斯这只老狐狸!”

    3、格尔斯虚晃一枪

    曾纪泽一行在刚进入俄境时,曾在一个叫维尔巴蕾小镇的饭馆里用餐。当时也在餐馆的薇拉和她的姨妈玛利亚知道了曾纪泽等人的身份后,优雅地起身让座。薇拉三十四五岁的样子,与曾纪泽、马清臣、法兰亭等人在席间谈笑风生,聊得很投机。她是一位画家,丈夫原是一个俄国商人,夫妇俩侨居法国。前年因丈夫得暴病身亡,薇拉就与姨妈玛利亚一起在法国生活。前不久他们变卖了家产和油画作品,动身返回俄国,恰巧和曾纪泽他们同乘一趟列车。薇拉见这个中国公使拖着一根长辫子,穿着长袍马褂,却说着一口流利的英语,十分好奇,也就对曾纪泽格外地注意。

    此后薇拉和玛利亚还兴致勃勃地到中国使馆做客,薇拉对中国文化非常有兴趣,曾纪泽将两柄绘有西湖风景的折扇送给她们作礼物,还亲自在折扇上题了词。

    就在俄方停止与中国在圣彼得堡的谈判时,曾纪泽收到薇拉一封来信,说有要事相告,想与曾纪泽见面。他们的会面约在夏园,而当天出现在夏园的却是玛利亚。玛利亚交给曾纪泽一封信,信中写道:“曾先生,我由于不便说出的原因不能亲自赴约,请姨妈代劳。我只想告诉您一个可能对于您的使命有用的消息:前不久我从一个朋友那里得知,布策先生已去马赛,据说要去中国。但他的真实目的并非去中国,而是呆在马赛,静观中国反应……”曾纪泽顿时明白了薇拉约他见面的原因,心中一阵感激。

    薇拉当时受雇于俄国一政府官员萨达耶夫,每天在他家中为其整理画室,而布策恰是萨达耶夫的好友。在萨达耶夫和布策的交谈中,薇拉获知布策正是被格尔斯派到中国去的俄方谈判代表,不料这只是做给中国人看的,实质上布策只在马赛待命,他们想要看看中国政府对此的态度。原来,所谓到北京谈判,是格尔斯的虚晃一枪,他以此向中国政府施压,想逼中国人让步。一旦中国有让步的迹象,布策立即就会返回圣彼得堡,重开谈判。

    薇拉带来的信息是极有价值的,曾纪泽知道了俄方的真实意图。现在的当务之急,就是如何把布策引回来,如何让谈判在圣彼得堡重新开始。

       《文汇报》2002年8月13日


    4、圣彼得堡重开谈判

    慈禧在获知俄使即将东来在京城重开谈判后大吃一惊。慈禧向来最怕洋人,在俄国谈判好歹她眼不见心不烦,若是这洋公使闹到北京来,岂不是弄得她寝食不安,天天没个太平日子过。于是慈禧命奕,要求曾纪泽“力争转圜,免俄使来华”。

    曾纪泽接到总署的明示,也就可以据此大胆地去跟俄国人亮明中国的立场了。在随后与热梅尼的会面中,曾纪泽坚称到北京相商与在圣彼得堡相商是一样的,在这里不允的事,在北京也难允。另外,若能继续在此地商谈,只要有可让之处,中方定会酌量相让。曾纪泽的这些话既表达了不丧失原则的立场,又表达了愿意灵活协商的意向。热梅尼一听这番话,马上表示愿意与中国继续商谈,请曾纪泽等待俄皇的电旨。

    就在曾纪泽与热梅尼会面的第二天,俄皇亚历山大二世就令布策返回圣彼得堡,中俄谈判又露出了新的曙光。由于格尔斯仍在克里米亚陪同俄皇度假,布策被授命成为俄方谈判的首席代表。

    谈判中曾纪泽直截了当地提出问题的关键:关于伊犁的归还。中国要求俄国交还伊犁全境,而俄国坚持中国必须以割地为归还条件。所以在崇厚签订的《里瓦几条约》中割去中国伊犁西部和南部大片领土,这是中国无论如何不能应允的。俄国一直说要中国让出地方专为安置边民,反复权衡比较,曾纪泽提出中国可以答应在伊犁霍尔果斯河西边地带于修界之时酌让若干与俄国,以便安置迁民。至于伊犁南部帖克斯川一带地方是中国的紧要之地,如果割让给俄国,则伊犁收回有名无实。曾纪泽在谈到这些问题时,心中异常沉重。他知道,自己所讲的这些话,既说出口,就驷马难追了。伊犁西边大片领土很可能由于这些话,就永远收不回来了。但这实非己愿,不做让步俄国人是不会敞开谈判大门的。他知道,自己也许注定要扮演一个历史的罪人了。

    在此后的谈判中,布策与曾纪泽争论的焦点,就是关于帖克斯川一带的归属问题。俄国人的意图就是以“修改边界”为名,以侵吞中国更多的土地。而曾纪泽坚持,中国绝不同意在边界处做大的改动,但考虑到俄国的立场,愿意准允两国派员实地勘察,以旧界为根做一些小的调整。

    和布策几次交涉后,曾纪泽颇为感慨地对其助手刘玉祥说,布策可以说是给中国人上了一课。在事关国家利益的问题上,他们总是抓住要害的东西,绝不轻易退让,寸土必争。往后,谈判中更多的需要比意志,比恒心,比耐心了。

    光绪六年九月,曾纪泽在圣彼得堡已经呆了两个半月了。谈判正处在胶着状态,布策和热梅尼依旧咬住领土问题不肯松口。曾纪泽心头重复着早已千遍万遍的决心:我曾纪泽绝非崇厚,只要我当钦差一天,俄国人就休想再从中国割让领土!宁可谈判不成,也决不屈从俄国签一个遭国人谴责,遭子孙后代唾骂的条约……

    也就在这些天,格尔斯收到了热梅尼从圣彼得堡寄来的信函。信写得很长,字里行间透露出这位杰出外交官愤恨而又无奈的心情。格尔斯也是生平第一次读到他这位下属如此丧气的话。热梅尼称:“与曾的会谈使我们陷入了非常为难的境地,考夫曼将军拟订的要中国政府补偿的办法很难实现。我建议,不应只限于向中国人举起拳头,而且要有准备去使用这个拳头。如果可能的话,最好是进行迅速而有力的打击。但我们得承认,要进行战争对我们的财政来说是十分困难的……”

    格尔斯没有料到曾纪泽会如此强硬。他发现,曾纪泽可能是在巧妙地拖延时间。的确,时间对俄国来说很不利,在边境部署的俄国兵力和准备开到中国沿海示威的俄国太平洋舰队,每天费用高达上万卢布,财政开支不堪重负。前不久俄皇陛下还催问他:跟中国人谈判的进展怎么样了?还说:去年画押的条约一年的期限很快就要到了,改约谈判必须在一个月内达成协议,否则国内舆论对政府不利。他必须采取办法使谈判突破僵局,可是,办法在哪儿呢?

    5、曾纪泽腹背受敌

    就在俄方宣布将把谈判地点迁至中国京城时,曾纪泽将中国驻俄使馆的助理公使,也就是崇厚在签订《里瓦几亚条约》时的助手邵幼林派回了国内,以准备在京城随时可能进行的谈判。邵幼林为官谨小慎微,处世比较圆滑,所以仕途平稳。但崇厚与俄人擅自签约以至酿成大错,邵幼林作为其主要助手,也有不小的干系。

    邵幼林回到国内后,本想借此机会平步青云,谁料朝廷压根儿就没同意布策来北京,早已下旨要曾纪泽在俄京完成使命。邵幼林回京后既没升,也没贬,衙门里的人见了他,懂事的打个招呼,不懂事的把他看成了崇厚第二,有时候还冷言冷语地给他白眼。他又气又恨,把自己的不顺全归咎在曾纪泽身上,觉得自己回国是受了曾纪泽的愚弄。

    这天,邵幼林的小舅子许三来到邵幼林的府邸。许三原本也是中国驻俄使馆一个当差的,仗着和邵幼林的关系,在使馆中为非作歹,克扣使馆的银饷用来嫖妓,还差点因为争抢妓女而引出一次外交事件。曾纪泽为整顿使馆纪律,毅然将许三遣送回国。许三对此一直耿耿于怀,有心挑唆邵幼林报复曾纪泽。他向邵幼林建议,可以利用曾纪泽与薇拉的交往来做文章。曾纪泽与薇拉的故事,上海的《申报》早已报道过,许三提议邵幼林再添油加醋地让它四处流播,在全国各大报纸刊登。邵幼林觉得这主意倒真是不赖,他们一旦把这事搞大了,朝廷中那些一向抵制洋务、主张排外的老臣们,怎么会容忍曾纪泽结交一个洋女人呢?他们定然会不问青红皂白,上书圣上,撤免曾纪泽。事情假若演变成这样,自己和崇厚的机会也就来了。邵幼林不久便到崇厚的府中,将自己的意图和盘托出,两人一拍即合。

    圣彼得堡这边,热梅尼邀请曾纪泽到当地最高级的咖啡馆“白夜”会面。热梅尼只字不提和谈之事,只是询问曾纪泽对俄罗斯的艺术、文化方面的看法,曾纪泽被热梅尼的东拉西扯弄得越来越疑惑。热梅尼突然脸色一变,冷笑着告诉曾纪泽,《天鹅湖》在圣彼得堡首演的那天,有两个革命党在剧院散发传单,被俄警方逮捕,其中一个是一位非常美丽的俄国女画家。曾纪泽大惊,心想这次也许落入了俄国人的圈套。曾纪泽非常坦然地告诉热梅尼,自己的确与薇拉相识,但根本没有料到她是俄国革命党人。热梅尼暗示曾纪泽,他很可能因为与革命党人的牵连而受到追查;那意思,无非是要他在今后的谈判中多多合作。曾纪泽心中又是悲哀又是痛楚,但他这时想到的只是维护中国公使的尊严。他义正词严地辩驳道:本人是中国派到贵国的全权公使,依据国际公法,应当受贵国保护,贵国警方根本无权调查我,更无权传讯我!热梅尼一愣,没有料到曾纪泽会使出这一招。热梅尼又从自己的公事包里取出一张报纸,递给曾纪泽,曾纪泽看到用笔标出的那篇短文,题目是《且看公使亦风流》。这正是邵幼林与崇厚搞的鬼,文中写道:“那曾公使正当壮年,火力兴旺,夫人又不在身边,巧遇薇拉这样天仙般美女,哪有不动心的?两人见面,早已不是握手或吻手背这类的洋人礼节,拥抱亲嘴乃是家常便饭……”

    曾纪泽怒火中烧,他真想一把撕碎报纸,扔向微笑着的热梅尼。可是他又陡生出一种悲哀,觉得自己正与一个猛兽搏斗,冷不防却被背后的同伴捅了一刀。他把所有的心计用来对付俄国人,可万没料到国内会有人给他下刀子!

    6、签字的笔异常沉重

    谈判进入了最后阶段,俄方用尽各种威逼、恐吓、要挟、利诱的手段,始终无法让曾纪泽退让。格尔斯列出最强大的谈判阵容与曾纪泽做最终的商议,这天,除了他自己,外部顾问热梅尼、总办梅尼阔夫、驻中国公使布策等都到场了。

    双方在反复交涉边界问题后,终于确定了基本框架:伊犁南部特克斯川中国收回,该区两界按照明谊将军所定旧界为根,由两国分界大臣稍加酌改。塔城地区划界在明谊旧界与里瓦几亚约界之间,由两国分界大臣共同勘定。喀什地区与俄国交界情况复杂,曾纪泽坚持按明谊旧界,而俄方坚持喀什南段根本就没划界,应以两国现管界为界。最后曾纪泽考虑到当年阿古柏占据天山以南,大清与俄国无法勘定划界的局面,同意以现管界为根,由分界大臣具体划定,但苏约克等重要山口必须收归中国。至于赔偿兵费,曾纪泽不同意用兵费名目,俄方同意改为代守伊犁费用,从原定的五百万卢布增加到九百万卢布。

    除了边界大端基本确定外,其余关于设立领事馆、陆地通商、俄商纳税和松花江行船等重要事项,也都取得基本一致意见。由于里瓦几亚条约中多数条约已被修改,俄方建议废除此约,另立新约,曾纪泽表示同意。曾纪泽还提出俄方向中国引渡中国要犯沙占山,俄方诡称俄将严加管束沙占山,不准其返回中国,倘其私自潜回国,被中国缉拿,俄国将不过问。

    西历2月24日,即中国阴历元月二十六日,中俄两国正式签订条约。曾纪泽用中楷毛笔,而格尔斯则用羽毛蘸水笔。曾纪泽心想,虽然自己争回了一部分领土,但毕竟以割走另一部分领土和增加赔款为代价,自己这几个字一落定,霍尔果斯河以西、斋桑泊以东的几万公里的国土从此不再归我中华,所以那枝签字的笔,在他手里变得异常沉重。格尔斯则暗思,虽然我们退回了前约得到的部分领土,但多得了四百万卢布,这笔交易也还算公平。

    在签约结束后,格尔斯举起酒杯,有点推心置腹地对曾纪泽说:“侯爵,请恕我直言,您是我接触过的外交官里最具有智慧又最难对付的,我曾经恨过您,但最终为有您这样的谈判对手而自豪。”格尔斯说的是实话,与曾纪泽打交道的这半年,他从轻蔑、傲慢到气恼,以至于无可奈何而钦佩,他为对付曾纪泽绞尽了脑汁,使尽了手腕,但在他看来,最后也只是打了个平手。在他的外交生涯中,他曾代表俄国进行过无数次棘手的谈判,他不惧怕任何欧洲和美洲大国的外交同行,而曾纪泽却让他头痛和失眠,这是他从政几十年里绝无仅有的。

    就在签约的这几天,曾纪泽意外地遇到了薇拉的姨妈玛利亚。玛利亚告诉他,薇拉和她去世的丈夫的确都是革命党。薇拉被捕后,很有可能被流放到西伯利亚,一旦去了那里,恐怕就难以活着回来了。后来,是两个政府高官出面保释了她,那是别有用心的萨达耶夫和一直暗恋着她的布策。但薇拉在出狱的途中,机智地溜下马车,跑进了人群里。现在,谁也不知道她躲在哪里。她会不时捎一封信给姨妈,告知自己的近况。在最近的信中,她恳求姨妈设法找到曾公使,向他转达自己的问候,并祝他早日完成谈判重任。曾纪泽也请玛利亚转致自己对薇拉的问候。他觉得,压在心里的一块石头,现在总算落地了。

    其实,在谈判最紧张的日子里,曾家也出了一件大事。原来,曾纪泽的仲妹曾纪耀两年前随兄长和丈夫一起来到伦敦,纪耀自幼体弱多病,在曾纪泽赴俄国前,就患上了肺结核。纪耀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最思念的人就是大哥纪泽,却要求丈夫和嫂子万万不可将自己的病情告诉大哥。曾纪泽在接到仲妹去世的噩耗后,悲痛难抑。谈判结束后,他立刻启程赶到了伦敦。这几天,他几乎无时不在责怪自己:在仲妹生命的最后时刻,他居然没有赶到她病榻前安慰她的灵魂,聆听她最后的絮语。他永远也不能原谅自己的“薄情寡义”!

    伦敦的墓地,雨雾蒙蒙……

    (梅思繁摘编)

    摘自《大清公使曾纪泽》  辛越著岳麓书社2001年10月版  定价:25.5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