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光美

时间过得真快,一转眼俞公己走了十个年头了!

俞公嗜书如命,我和俞公因书而结缘-情同父女之缘。在俞公最後二十五年的生命中,我是他最亲近的人,从温州街到新生南路,从台湾到金门,我陪他走完人生的旅程。俞公的恂达敦厚与声容笑貌,十年来,仍清晰地留在我的脑海中。每当世界发生大事、两岸关系有所变化,或有中英文好书出版时,我总会想到俞公,他老人家不但有看法,而且还有意见呢!一定会滔滔不绝地发表独到的见解和评论。

台大图书馆於一九七六年正式成立“俞大维文库”,以收藏俞公的七千多册珍贵书籍。俞公对所有的藏书了若指掌,他常要我们随意抽一本书考他,他都能说出每本书的大纲与内容。一九七六年十二月廿八日为俞公八十寿诞,毛子水教授特赠贺联,上书“经文纬武奇男子,特立独行大丈夫”。此幅对联深得俞公喜爱,特悬挂於俞大维文库专室。

“俞大维文库”举办过好几次座谈会,一九七七年八月十六日第一次研讨会特邀请曾获美国国家图书奖(National Book Award)得主、哈佛大学博士、波士顿Tufts大学比较文学系陈荔荔教授演讲,讲题是“美国、英国、法国现代小说中的某些趋向”(陈荔荔女士为俞公旧属及好友陈树人先生之女)。後来也曾邀请历史小说家高阳先生讲“红楼梦及其相关问题”等。而中外著名学者李约瑟、陈省身和王浩,也都来台大参访过俞大维文库。俞公是清代名臣曾国藩的外曾孙,可以说是出身於“三代翰林,满门文武”的书香世家,早年就养成买书、读书和藏书的癖好,数十年如一日。他买书之多、搜求之勤,令人惊叹;他是一书柜一书柜的买!他爱书、好书,却不自私。俞公常说他“左手买书,右手送给台大”,在『俞大维文库』的专室中,他题了一副“十年树木,百年树人”的对联。俞公的赠书恰如一颗颗的苍松翠柏,使无尽的勤学者得到庇荫,他更热切希望这些富赡的藏书,能孕育出一批又一批的拔尖人才。

俞公一辈子与枪炮为伍,常说他“前半生打铁,後半生打仗”,但他的最爱还是书。他常说书要看得多,也要看得透,看书要超越书来看,才能有迥异於平常人的看法。他说他最喜欢的是曹雪芹的《红楼梦》、古罗马奥古斯丁的《忏悔录》、俄国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及《战争与和平》、德国雷马克的《西线无战事》。其对红楼梦的滚瓜烂熟,我们常戏称可以倒背如流。历史小说家高阳、赵冈教授、吴宏一教授,他们都曾与俞公相互出题“对考”,记得其中一题为李商隐的诗曾出现在红楼梦多少次及第几回,俞公毫不思索即刻应答。因此他们都对俞公的“红学成家”,佩服不己。有一次俞公因病住进三军总医院,我走进病房一看,俞公正坐在小板凳上,以床为桌,聚精会神地看红楼梦。俞公常很感性的言道,红楼梦是描述人间情与礼的冲突,情是天生的,与生俱来的;礼是人为的,後天培养的,儒家总要人发乎情止乎礼,情与礼不能揉合成一体时,往往是悲剧收场。他老人家就是从红楼梦看人生,也看得透彻!

俞公是一个至情至性的人,他深切怀念他大他七岁的表哥、妻舅陈寅恪先生。寅恪先生的母亲是俞公唯一嫡亲的姑母,而俞夫人陈新午女士,又是寅恪先生的胞妹。俞公在数学上的造诣,与寅恪先生在文史上造诣,是不相上下的。寅恪先生有三个女儿,俞公多年来多方照顾著她们。俞公家族中不乏近亲结婚,俞公的妹妹俞大絪(中央大学、北京大学西语系教授),即嫁给表哥曾昭抡(化学家、中研院院士),曾昭抡夫妇双双在文革时被迫害致死。俞公来台後,一直没有和大陆的弟妹联系,俞公在家排行老大,有六个弟妹,弟弟为:大纶、大绂、大纲,妹妹是:大缜、大絪、大綵,到台湾来的只有俞公、大纲和大綵。俞家凡是“大:字辈的这辈子女,皆受过良好的高等教育,俞公是哈佛的博士;植病学家俞大绂是中研院院士,在南京金陵大学教过书,蒋彦士做过他的助教;弟大纲曾任文化大学的教授,是著名的戏剧学家;妹俞大綵嫁给台大校长傅斯年为妻,也曾在台大外文系教书。俞公过世後,同辈手足只有堂妹俞大杰女士仍健在,现居台北。俞公有三个堂兄,从大排行来论,亲属皆称俞公为四爷,这也是俞公爱看『四郎探母』的原因之一。俞公常告诉我们其表姐曾宝荪女士从小看他看到老,就常说:“俞大维学问不怎么样,八字还好!”俞公听了总是哈哈一笑!俞公说:“我的表姐若给我打分数,大概只有五十九分!”俞公有三个儿子,没有女儿,晚年以父女之情待我,视我为俞家老么。俞夫人是江西客家人,因此俞公对客家人特别有好感,而我是新竹客家人,这也许是俞公和我的缘分。俞公常告诉我要做一个“大家闺秀”,不要做“小家碧玉”。俞公的长子扬和、三子小济,长年居美,只有次子方济在台陪伴老人家。方济身体一向不太好,俞公过世後,方济即住进国军八一七医院(今台大医院公馆分院),我常年照顾他。他的情况日走下坡,就在俞公走後五年,方济於一九八八年二月因糖尿病引起尿毒并发症去世,在料理他的後事时,心中颇为伤感,方济在台北陪父亲数十年,有时候父子斗斗嘴,平添热闹,而俞公最放心不下的也是方济,如今在西方极乐世界,愿他和父母长相为伴。

俞公喜欢国剧,他说要具备真、善、美的中国女性,就必须懂得看国剧,於是陪他到国军文艺中心看戏成了我的工作和兴趣了。俞公特别爱看“四郎探母”。他常说:“天地为大,父母为尊,忠孝当先。”又说:“理智少一些,感情多一些,人生多快乐!”他一生重情随缘,决不做不近人情的事!俞公学的是数理逻辑,王浩说,中国人在哈佛得数理逻辑博士学位的,只有三个人,一是赵元任,二是俞公,第三个就是王浩自己。俞公精於分析,脑筋利得像一把刀子(razer sharp) ;他说,分析能力强的人,有优点也有缺点,缺点是“只会拆,不会造”,他谦虚地说,拆不如造,因此他缺乏创造力,写不出诗,也画不出画。事实上,俞公是个多才多艺的人,会弹钢琴、绘画,精通歌剧,曾在维也纳深造的歌剧导演王斯本(王云五的孙女),有次和俞公畅谈德国歌剧,她说俞公虽己数十年未看歌剧,但对每一出剧的内容记得清清楚楚,在交谈时全用德文解释歌剧内容。正如王斯本说,俞公是她在台湾遇到的真正歌剧专家。俞公发音正确而又流利的德语,直让她赞叹不已!

俞公退休後,有不少将领,学者和老部属常来看俞公;毛子水、郑为元、郝柏村、刘和谦、蒋彦士等人,都是俞公馆的常客。我想俞公受部属爱戴,除了本身有真才实学之外,待人宽厚,应居很大的分量。俞公品评人物,有两个标准,一是读不读书,二是做人厚道不厚道。俞公认为做人“忠厚”最重要,人聪明固然好,但是不需要太聪明,有时反被聪明误,而且也不见得活得快乐,古来才子总是不得意的多!所以俞公常劝人做好人、做好事。俞公的管理哲学也是他的独到之处。他说“我是真正的爱国家的人;不与人争,一无所求;从不培养自己的势力,到任何单位,从没有带去一个自己的人;或安插任何一个自己的人。”他总是说,自己只是一个有常识的凡人(A Common man with a Common Sense) !

俞公一生“活到老,学到老”,求知欲的旺盛,真是令人叹为观止,各方面的事都涉猎,科学、哲学、文学、历史、宗教、经济、政治、艺术、数学和天文,都有高度的兴趣,平日又关心时事,注意中外出版动态。每天拿著放大镜,勤阅书报,身穿哈佛T恤,满室找书。照顾他的三位护士,都成了俞公的“书僮”,经常叫她们找书、搬书、翻书,什么书放在哪个书架或角落,他都记得很清楚,偶有记错,这些“书僮”就得翻遍屋子,非找到不可。家兄博文从纽约寄了十年的资料和书籍给俞公,香港的何世礼将军,旅居旧金山的扬和以及其他友人、旧属,都常送书给俞公。俞公常感叹“我书读得极好,但一生所从事的却与所学无关”。也常说“平生没有做错什么事,唯一不该做的就是从政、当官、又碰巧做了国防部长。”他最大的憾事是未在大学教书,他一生饱读典籍,学问又大又深,很想在大学作育英才,当年柏林大学和清华大学都曾有意延揽他,俞公因故未接受。俞公晚年对郑板桥道情十首中的意境十分向往,其中有段“孔明枉作那英雄汉,早知道茅芦高卧,省多少六出祁山、、、。”“老书生白屋中,说黄虞,道古风,、、、蓬门僻巷,教几个小小蒙童、、、”,这就是他老人家心中所憧憬的生活。所以他希望下辈子“来做神州袖手人”。

俞公生活可以简朴二字来形容,最爱吃的是牛肉面、汉堡,喜喝Lipton红茶。俞公的长子扬和经常从旧金山航寄大包食品,如各式各样的面包、起士、乳酪等给俞公解馋,俞公只要收到,就会像孩子似的嚷著“美味来罗!”,看著他黑面包夹著起士,大口大口吃著,我想他吃的不只是美味,也是父子的连心!俞公平时不太讲究饮食,俞公馆的菜也很粗劣,俞公经常白饭上扑满肉松,扒完了事,他也叫我依样吃法。所以有一次俞公做体检,竟查出营养不良!俞公常说他的饮食习惯很cheap,反过来说,俞公的人生境界却是很
noble !

一九八四年四月,随俞公南下,我们一行人特地到鹿港、北港及鹿耳门的天后宫参拜,记得我搀扶著俞公进入天后宫时,俞公随即跪拜行礼,他说“只要老百姓信的,我都信!”看著他满脸的虔诚,我们心中都有说不出的感动!一九八六年,也曾陪俞公搭机至南台湾垦丁观看哈雷慧星,当时俞公己九十高龄,兴致仍很高,这是他第二次看到哈雷慧星。第一次是十三岁那年(清宣统二年,一九一○),在东北目击慧星,其间相隔了七十六年。能够在有生之年两度看到慧星的人,也许不多,这是俞公的福分。

俞公集智者和仁者於一身,智者能看透事务,仁者天下无敌。俞公常说他的生活不过“平淡”二字,不生气、不批评人、也从不骂人,他的忠言即是“平淡看人生”,故能享高寿。

俞公於一九九三年七月八日因胰脏癌病逝於三总,扬和携俞公的骨灰,随飞机飞过总统蒋公和副总统陈公灵位上空,向两位老长官致最後敬礼。七月十一日,俞公夫妇骨灰同洒至金门海上,完成遗愿。

俞公逝世一周年之际,金门榕园俞大维纪念馆落成,纪念馆的筹建由国防部史政编译局负责,我曾随史政编译局长傅应川将军到金门协助安排布置。一九九四年国防部为表彰俞公彪炳功业,特令史政编译局编纂“俞大维先生年谱资料初编”乙书。史政编译局则邀请军界及学界相关人士筹组委员会,费时二年,於一九九六年十二月三十日出版。该书分上、中、下三册,以记述俞公生前重大勋业与建树、兵学思想、重要言论等,系研究俞公及近代史珍贵资料。

今天的台湾已是功利主义挂帅的社会,政治纷乱不己,人文气息日趋淡薄,年轻一代己不知俞大维为何许人,即连校园内设有“大维馆”的国防大学中正理工学院学生亦不例外。该院兵器系於二○○二年十一月邀我讲一场“中国兵工之父一俞大维”,希望他们对俞公的一生有所了解。

俞公光彩地走完了一生,胜利地打完美好的一仗,可与日月争辉而无愧。俞公是大丈夫,也是奇男子;这个世界没有他,己变得庸俗不堪;他走後十年,整个时代也更加寂寥暗淡。

俞公,光美怀念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