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颖

[编者按]这篇文章本是《俞大维先生纪念专辑》中的一篇文章，由于拖的时间比较长，如果仅放在“纪念专辑”的目录中，可能大家不注意，因此同时放在总目录中。

由拉法叶案说起 

拉法叶案是政府国防设施的重大购案，耗用了数百亿公帑，冤死了中、法两国多条人命。因为购案“回扣”交代不清，调查与司法当局一再侦办，拖延数载，毫无结果。令人不胜感叹：我中华民国是个什么样的国家？我们的当政者运作的是个什么样的政府？有人说：此案牵涉范围至广，案情错综复杂，有关人员太多，恐怕“办不下去”了。又有人说：此案权贵人士参与过深，层次太高，政治关系复杂，恐怕“办不上去”了。不论办不办得“下去”或办不办得“上去”，难道当局原立下的“不惜动摇国本，也要办到底”的豪情壮语，就此付诸东流？当政者将如何面对全国人民和全世界的注视？

军火市场上多是国家政府，或有军队的军阀，以及强盗集团的首脑所派的采购人员直接向军火商定购，这些采购人员与其後台老板的关系个个不同，所以用不同的态度和手法来交涉其所索取的佣金或回扣。军火商对此道十分了解，也十分精明，正常的“佣金”或“权利金”，或“手续费”（Commission）是公开而漂亮的交易。此外的“回扣”，则可漫无标准，只要双方同意，什么数字都可以。但是，一定是羊毛出在羊身上，采购人员所拿的回扣不是军火商的钱，而是自己後台老板的钱。这种交易军火商所赚的钱，更是多得漫无标准，“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嘛！

拉法叶案近日在各式传播媒体上喧腾热闹，有人说：买军火，或购国防设备，一定有毛病，因为成本与售价没有市价标准，利润太大，实在难防弊端。这话并不错，但是，一杆子打翻一船人，也太侮辱了许多忠贞自爱的采购人员。

军火采购 曾传佳话

笔者曾服务於国军兵工部门三十余年，对兵工业务及国防设施的获得与采购相当了解，加之耳闻目睹，参阅历史资料，能清楚知晓七、八十年来兵工人员在军火采购与国防生产设备的采购概况。

先从曾任兵工署长十二年的俞公大维谈起。俞大维是美国哈佛大学的哲学博士，再由哈佛的奖学金送到德国柏林大学继续深造，再获得第二个博士学位，柏林大学留他任教，国内清华大学给他聘书，他都尚未决定，适逢陈仪奉国民革命军蒋总司令指派赴德国考察政治、军事，并延揽人才回国服务，陈仪遇到了俞大维，识为奇才，乃大力推荐，国民政府发布命令，派俞大维出任驻德商务调查部主任，办理在欧洲地区的采购事宜。俞大维对陈仪的品德操守相当推崇，但对他派到商务调查部的一堆亲戚，既无能，又贪财，则十分厌恶，因此，重要的购案他都亲自处理，不假他人之手。

民国十九年政府要购买欧洲最有名的博福斯兵工厂（Bofors）所制的七五山炮，俞大维亲自到瑞典博福斯兵工厂洽办，商谈结果，用既有的经费购妥七五山炮十二门。博福斯当局以对其他东方顾客的惯例，提出相当礼遇，数额不小的回扣，俞大维不动声色，严肃的说：“这笔钱刚刚够再加三门炮的价格，希望你们赶工，使十五门炮一起交货。”这一句轻描淡写的话，吓坏了博福斯兵工厂的高阶人士，许多年来从未遇到过这种态度和操守的军火采购人员。俞大维以其美、德两座名校的博士学识，典雅的英语、德语，睿智的谈吐和风度，彻底折服了这些瑞典人，他们对俞大维确实佩服得五体投地，但又无从完全表达，除了以最诚恳的态度与他交朋友外，实想不出有什么能使他接受的馈赠，最後有人想到建议政府当局颁赠一座勋章以表示感佩之忱。这一段鲜为人知的轶事，他自己未曾对外人提起过，直到四十多年之後，才被我等後辈在偶然的机会中发现，几经调查询问而挖掘出一段十分有趣的佳话：

民国六十五年二月，我奉令率团赴欧洲与美国，访问国防工业并洽购兵工厂的新式设备，行前拜别俞大维时得知我要去访问博福斯兵工厂，并洽谈技术交流，显得十分高兴，马上写出三个人名：Herlin、Soodermann 和 Lundberg，说：“这是我的三个老朋友，一位是当年的 Bofors 的总经理，一位是总工程师，另一位是业务主管。你去代表我问候他们。当年 Bofors 与我们中华民国有过多项合约，其中有一项长期供应我国兵工厂枪弹用的无烟火药，此案十分庞大，直至对日抗战期间，我国兵工厂还依赖 Bofors 的枪药，而且价格十分公道，对我中华民国非常友好的。”当场拍得照片，叫我带去Bofors查询当时的事迹资料。我到博福斯停留五天，查知他的三位老友都已往生，而此一勋章的事迹都杳如黄鹤。查不到任何记录。令人十分不解。最後，经当时的总经理 Winberg 先生再详视照片，才发现勋章上的图案是丹麦王室的徽号，才了解到此一勋章是经有例可据的“借勋外授”的安排而颁出的，因两国交谊至深，两边王室并有姻亲之谊，其中一国因临时要颁发某一阶层的勋章，但库无存品，赶制不及，而可向另一政府或王室商借相当等级勋章外授，这一段轶事佳话才被後辈们查明。

优良家风 永垂不朽

经济部前部长江杓（星初）先生是俞大维的爱将，曾任第五十兵工厂厂长，抗战胜利後，曾在美国担任我国驻美采购团团长职务，办理大量物资采购业务，最为人乐道的事是他常常在签约之前提出“我的佣金呢” ？商人多知趣，马上奉上商场惯例的数额，江杓马上将此数在总价中减掉，合约亦依此签定，他曾对部属们说：“这就是咱们俞维公的作法。”

抗日战争八年间，俞大维任兵工署署长，派韩朝宗少将为驻美国采购代表，完全遵循俞大维的采购办法与态度行事，此一家风传流多年，後经改组为采购军资组，而胡旭光、董绍基等人均能奉行不误，迄今华府市区西北区“R”街的一栋三层楼房仍是驻美采购团军资组的办公处，即是韩朝宗当年以私人名义所购得。

民国五十二年初，先总统 蒋公已知美援即将停止，国军之战力必须自力更生，新型武器弹药的生产能力至为重要，故陆续下达多道命令，指示联勤总部兵工生产署积扩建新厂，是为“建新专案”数十座大小新厂之始，全案对美国方面保密，对大陆中共当局则更要防止消息与资料之泄露，各专案均以“机密”案处理。派各兵工厂专技主办人员化名赴欧洲地区，获取技术资料，采购机器设备。先总统 蒋公授全权予联勤总司令赖名汤，赖总司令以其对兵工人员能力与操守之信赖及其办事之魄力，授权兵工同仁以最迅速、最直接的方式与厂商洽办，价款与开支均以“机密结汇”方式与直接汇交承办人，各承办人在欧洲当地即可与厂商签约定案，事先不需经过任何监察、审计手续，一切国军规定的监审程序均待事後复查补办，兵工同仁等对此特殊采购方式极为陌生，对如此直接简化之经费运用与财务收支方式更感责任重大。而各兵工同仁惟一能秉持者，即是我兵工团队的清白家风与传统办事效率与态度。建立各案前後历时二十余载，每一专案事後均经监审单位详实复查，而全案既无弊端，亦无瑕疵，实为我兵工人员之一项光荣记录。

一次透明的国防采购行程

前文所提访问瑞典博福斯兵工厂之行。是民国六十五年二月，我率团赴欧洲、美国、日本的一趟考察制造火炮的新技术与新机器设备的行程中之一站。我当时正任联勤总部参谋长，奉令率同六十一兵工厂厂长马文忠少将及计划室主任任炽海上校遍访有关工业，此行跨越欧、亚、美三洲，历时五十六天之久。是一次收获丰硕的行程。

第六十一兵工厂奉令建立制造重型火炮的能力时，世界各先进国家对火炮制造的技术与设备也正在急速进步与改变之中，如长炮管的自紧处理（Autofrettage）方法与横式热处理方法，以及加长炮管机械加工用车床加装延长架（End Carrige）等项。新式的电脑控制机器之使用，制品精度高到另件反而不能互换的新观念，都急待我同仁了解学习。为能圆满达成任务，事前的计划必须十分周密，其细节协调安排至为重要，考察访问的对象计有卅五家工厂，必须厂厂先行联系，安排细节，另有八厂因故不能前往实地考察，也要约请其负责人至华府或芝加哥当面洽谈。此三十五家工厂中有八家是欧美各国的兵工厂，是我等参观、学习、请教的对象。火炮生产所需机具的制造厂廿七家，则是我们考察选购机器的对象，外国厂商都知道我是为采购机器设备作准备，故而游说拜托者甚众，於是我决定将全案“透明化”，对所有访问的对象，公开我的行程、考察内容和目的。在对各工厂访问行程与时程安排妥当後，我在六十五年一月二十五日在六十一兵工厂联勤陈列馆，约请所有厂商驻台代表或代理商当面公开说明，何时到何处，要看什么，要问什么，让大家都清楚，各厂如有问题或建议。亦可当众当面提出。我并正式声明，此行是为获取确实资料及厂商之报价，所以要当面看、当面谈，一切公开。我在旅途中或有需要厂商协助之处，都先公开说明。我们的机票全程都已买好。不劳厂商烦心。各地住宿问题，则请当地厂商代订旅馆，费用一定由我们自己付，绝对不接受厂商招待。当地交通则请厂商派车接送，在其工厂或办公处所，如需用午餐。可以接受一般员工食堂的工作午餐（Working Lunch）招待，或相当标准的午餐，晚间绝不接收任何邀宴，更不接受任何礼物，这些事既已公开说明，务希大家共同遵守，如有不尊重此项原则者，我即拒绝来往，厂商对我的来访，请尽量提供我需要的资料，其他的事大可省心省事。此次座谈。我特别请联勤总部政治作战部派员列席，并向大家介绍，希望大家共同遵守所说明之事项。

此行全程五十六天全部按照计划完成。未曾有任何意外,但也曾发生两件不甚愉快的事件。在德国Frankfurt 市附近小城 Geissen，有一制造重型车床的名厂（隐其名），有一名业务人员曾对我百般奉承，表示愿作任何服务，我不得不扳起面孔当面告知：“省省你的精神，去努力作好报价工作，不必对我个人提供任何服务，即使是好意、善意，我也不接受。”他才悻悻而退。另外在Stuttgart市附近小城Coppingen亦有一制机器之名厂，在我离开该处时发现旅馆费用已由该厂某一业务人员付清，使我十分不愉，马上打电话指责其总经理，总经理大惊，再三道歉，说明非他之意，是此笨职员自作聪明之举。保证一定处理，并立即告知旅馆收回所付费用，再由我付。我也不再追究，只说“让我们都忘记这一件事吧” !

我於四月初返国後，立即将所获满载而归的资料分交各单位处理，因所选购的机具均为设计复杂价格昂贵之物，故我在索取报价时都会特别说明采购作业程序绝对公开、公正，请厂家勿采任何不正常或不实手段。故我返国之後，即向总部建议，所获报价资料，均交由有关技术人员会同分析比较，凡合乎本案的机器，每种选择一至五家价格最低者报请国防部，以指厂议价，或指定数厂办理比价，如系欧洲产品或欧美均有者，交由本部物资署办理，如系美国产品则由驻美军资组办理。此後一切均按我的建议办理，顺利圆满完
成此项任务。

安贫乐道 忠贞为国

俞公大维忠贞无私的行为，使他毕生俭朴度日，无忮无求，从未在意过物质的享受，他的快乐人生是以治学为基础，以报国为职志。抗日战争期间，美国派驻我国战时陪都重庆市的名记者怀特先生（Theodor White）曾著书评论时政，并严厉批评政府官员的操守、为人，只有三个人得到他的推崇，俞公大维是其中之一，怀特曾赞他“廉、俭”两个字。

俞公大维廉俭一生，他的忠贞无私的行为，希望永为兵工团队後辈们承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