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炼狱里出来的人

            原载《现代家庭》2000年12月号             陈苏

(转载时改正了几处明显的错误)      

聂崇永骑着没有牌照的助动车穿行在喧嚣的大街上,和那些忙碌而疲惫的中年人毫无二致。只有当翻开那他发黄的家谱,你才会发现,他的姓联系着中国近代史上的好几个显赫的人物。

他的姓氏注定有着太多的荣耀和磨难。他还未降临到人世,他的前辈已经创立了显赫的家业。他的曾祖父聂缉椝精明能干,成了曾国藩的乘龙快婿,娶了曾六小姐曾纪芬。他又被左宗棠看中,在李鸿章大办洋务之时,他被任命为上海机器制造局会办,继而升任上海道台,后又任浙江巡抚,并创立了恒丰纺织总局,即后来著名的恒丰纱厂。聂崇永的伯祖父聂云台子承父业,在上海大办实业,先后创办了大中华纱厂、大通纺织股份有限公司、华丰纺织公司……1920年,被拥戴为上海总商会会长。聂崇永父辈这一代,大都出国留洋,他的父亲则负笈东瀛……

童年的记忆遥远而朦胧。聂崇永听母亲说,曾祖父生了12个子女,祖父是第6个。那时他们这个大家庭住在杨浦区一幢气派的花园洋房里。聂崇永是七房长孙,年迈的曾祖母非常喜欢他,时常抱抱他,还给他起了个小名叫“富子”。童年时最难忘的是随父亲聂光尧在湖南洞庭湖畔生活的那段日子。从日本留学归来的父亲,夜晚常常吹起动听的口哨。父亲只要信手涂几笔,一个个活灵活现的人物就跃然纸上,几个男孩惊讶不已,这大概就是他们兄弟最早的绘画启蒙。最开心的是堂妹10岁生日那盛大的party,聂家百来个亲戚欢聚在绍兴路的豪宅里,那里有个大花园,还有游泳池。大人们在大厅里跳舞,聂崇永和堂兄妹们在花园里玩官兵抓强盗的游戏,玩倦了就到二楼的放映厅里看卡通片。

1949年,周围的世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聂崇永还是个不谙世事的13岁少年。他只觉得快乐的时光不再有了,父亲因不愿随联合国驻上海办事处到美国而失业。聂崇永的父母都不是会理财的人,很快就落到连饭也吃不上的窘境,一家人喝了一星期的粥。母亲整天绷紧着脸,和父亲的争吵越来越频繁,最后直至闹到离婚。聂崇永和三个弟弟跟着父亲,母亲则带着两个最小的弟妹。

到了60年代,他们的生活每况愈下,聂家的私营产业被宣布为敌产,明令没收。文革开始后聂家自然是首当其冲的查抄对象,聂家的各家各户都被翻了个底朝天。历次运动的冲击使聂家的长辈胆战心惊,嘱咐儿孙,聂家后代千万不要再做官!但老人的先见之明还是没能使自己的后代免遭厄运。当时的聂家兄弟都是血气方刚的年轻人。那时聂崇永在装卸机械厂当技术员,由于他画得一手好画,厂里的宣传画都是他画的。他的人缘特别好,在大字报满天飞的动乱年代,厂里一千多号人,唯一没有遭到大字报攻击的就是他。然而,天天在揪“阶级敌人”的恐怖气氛中,又眼看着自己的好几个亲戚受冲击,一种不祥之兆萦绕在他心头。

1968年1月22日,厂里又开批斗会,这是一种人人自危、令人胆战心惊的会。工宣队突然宣布:“把我们厂里隐藏最深、伪装得最好的反革命揪出来!”紧接着,聂崇永就被两个彪形大汉架着,乘“喷气式飞机”被揪到台上。他立即被暴风骤雨般的批斗淹没了,随后被关进了车站路上的第一看守所隔离审查。

这突如其来的惊变,他的家里还一无所知。妻子不见丈夫回家,抱着出生才4个月的儿子,冒着寒风到厂门口打听,听到这个晴天霹雳,当即昏倒在地。

在看守所里,聂崇永遇到了王若望和郁达夫的侄子郁兴致。他们都是乐天派。尽管犯有“口腔科”之罪,他们还是不改口若悬河的个性,谈天说地,使他暂时忘却了烦恼。王若望安慰大家说,我们这些口腔不干净的人都会得到宽大处理,小聂一定是我们中最早出去的。他们还约定,出去以后每年的5月1日,大家在复兴公园大门口等,不见不散。这个历史之约,一直延续了十年。

一个月以后,聂崇永被押回厂里宣判。他万万没想到,等待他的竟是一纸逮捕令。他被扣上现行反革命的帽子,判处有期徒刑七年。这个宣判如五雷轰顶,这个单纯的年轻人怎么也无法把自己与这个可怕的罪名联系在一起。这意味着他的一生都被断送了。

他被送进了提篮桥监狱。一个月后,妻子抱着当时才五个月的儿子来看他,柔弱的她泪水涟涟,欲言又止。妻子的家里个个都是党员,她又是做小学教师的,实在顶不住学校和家庭的压力,说只能先和他离婚,等他出来后再复婚。看着妻子清秀的脸庞在几个月里就憔悴了许多,他的心在颤抖。这个抉择实在太难了。要知道他们这个家才建立起来一年多,家里的每一个角落都融人了他的心血,现在一切都将失去,他不知道如何支撑着自己在黑暗的牢房中活下去。然而,因为爱,就不该连累所爱的人。他狠狠心,在离婚协议书上签了字。那天,他躲到没人的地方嚎啕大哭。

初进监狱是最难熬的。在“对阶级敌人决不施仁政”的极左政策下,提篮桥的生活是常人无法想象的。四个人挤在三平米的监房里,聂崇永是新来的,自然睡在最差的地方——脸紧挨着马桶。半夜,他常常被带着臊味的“毛毛雨”淋醒,只能蒙头忍受。伙食的粗劣、生活的单调还不说,内心的痛苦更是难以用言语表达。但聂崇永凭着达观和坚韧,在那个非人的地方坚持了下来。后来他到监狱的工厂劳动改造,他把全部精力放在工作上,不分昼夜地干,用他那富于想象力的头脑,搞了许多技术革
新,还放弃休息时间出黑板报。管教干部看他本分肯干,把他提升为犯人的头带领犯人学习的大组长。回想起来,这居然是聂崇永今生所当的最大的“官”了。

1976年,他刑满出狱。出狱时,前妻托人捎来口信,想和他见上一面。聂崇永永远难以忘怀那个早春的下午,他们在静安公园附近相见了。当年还在襁褓中的儿子已经8岁了,长得虎头虎脑的。虽然儿子对他这个父亲完全是陌生的,但他还是抑制不住自己的激动。这就是自己的儿子,和自己血脉相连的儿子!那天她流了很多泪。她再嫁后生活得并不顺心,丈夫和她志趣不合,她说她还保存着聂崇永给儿子制作的玩具,甚至他写的每一张小纸条。他的眼睛也湿润了,那一刻,他很想把她拥人怀里,但他没有。他知道破镜已经难以重圆了。

他得到平反,重新回到厂里工作时,已四十出头。在热心人的穿针引线下,他和一位在街道厂工作的姑娘项雯娟相识了。尽管她没有他的前妻白皙漂亮,但她的贤慧大度打动了他。她接纳了他以前的一切,而且不计较他经常去看看前妻和儿子。历经了风雨坎坷的他,只希望有个平静安宁的港湾。

婚后不久,他们有了一个儿子。那时,项雯娟在描图社工作。有一次,她带回一张同事从国外杂志上剪下的滚球机平面图,同事都知道她丈夫是个心灵手巧的工程师,希望他帮助他们设计制造出自己的滚球机。于是,夫妻俩挑灯夜战,聂崇永设计,妻子描图,半年后滚球机研制出来了,他们用这笔报酬买了好几样电器。

然而,幸福的日子总是短暂的。就在夫妻俩共同描绘新生活之际,厄运降临到他妻子头上。她得了尿毒症。对于这个生活刚刚有所转机的家庭来说,这无异于晴天霹雳。从此,他们开始了在家和医院奔波的漫长生活。

她住进了医院,通过不间断地做腹膜透析来维持生命。做腹膜透析最怕交叉感染,一感染就可能致命。有一次,她的大脑和五脏六腑都感染了病毒,人事不省,中山医院的医生都断定她没救了,要家属准备料理后事。可是聂崇永没有失去救妻子的信心,他听说人参花有排毒功能,便到药房买了许多,死马当作活马医,给她服了下去。晚上,她开始腹泻,恶臭的粪便,像喷泉般冲了出来,喷了他满头满脸。他毫不嫌弃,不停地为她擦洗,折腾了一夜,竟用去了五刀卫生纸。第二天,她神志清醒了,竟然奇迹般地从死神手里挣脱回来了。

为了减少感染和节省医药费,聂崇永在家里搭了一间一平方大小的隔离室,天天用紫外线消毒,让妻子回家治疗。这种病的用药量大得惊人,每月都要用卡车去装。项雯娟的单位是一家街道小厂,很快就会被如此巨额的医药费拖跨。一家人商量再三,项雯娟的全家人集资,开了一个烟杂店,贴补她的医疗费。妻子的病时好时坏,这是一场耗
时长久、没有尽头的搏斗。病痛的折磨使原本温柔的妻子变得暴躁易怒,聂崇永不但要以坚韧的毅力和超常的耐心伺候她,还要照顾牙牙学语的幼子。不管人有多累,心有多烦,他的脸上都得始终保持着微笑。这种搏斗,比在狱中需要的意志力还要多几倍。

那时,聂崇永经常利用工作的午休时间,急匆匆地骑自行车往返于浦东和中山公园附近的长征制药厂之间,化验他妻子的腹透液。那年夏天,天气特别炎热,气温高达42度,他骑着自行车在溶化了的柏油马路上疾驶,汗水浸透了他的全身。烈日很快又把汗水烘干,他就活像一条烤干的咸鱼。妻子见了心痛地说,我还不如死了的好。

聂崇永实在太累了。他渴望休息,哪怕仅仅是片刻。有时骑车时,他见前面路段没有行人和车辆,便闭上眼睛休息一小会儿。就是这短短的十几秒钟,也是一种享受。后来,骑自行车打瞌睡竟成了他的习惯。这个危险的习惯差点要了他的性命。有一次,他的瞌睡比平时多了几秒钟,等他睁开眼睛,车子已在十字路口,一辆出租车横向驶来,把他撞到半空中。此时,他只有一个意识:“我不能死!”在落地的一刹那,他一个翻滚,脑袋没有着地,却落了个髋骨骨折。他在病床上一躺就是三个月。

多年的折腾,使本来就没多少积蓄的他—贫如洗。妻子的医药费是个无底洞,小小的杂货店也难以为继。这个家庭又一次面临绝境之时,他远在比利时的三弟来信,让他画几幅国画试试。他们几个兄弟从小都喜欢涂涂画画,虽然没有受过正规训练,但油、国画都能来两下子。没想到,聂崇永画的猫在比利时大受欢迎。他自嘲地说,比利时家
家都有我的“猫”。从此,他的画源源不断地寄往海外,他的一幅国画还得了金奖,同时,他为一家儿童杂志写作,发表了好多篇故事作品。他画画和写作,既是为了弥补经济,更是为了寻求寄托。长期面对一个病人的苦楚是难以言说的,他必须始终保持良好的精神状态,才能支撑这个惨淡的家。

妻子和病魔的抗争,终于到了最后的时刻。1997年2月,维持她生命的最后措施“血透”也无效了,她终于得到了解脱。而他也终于可以松口气了。连医生都认为这是一个奇迹,和他妻子同时患病的人,早已全都离开了人世。

现在已经退休的聂崇永在上海西部有一套一室一厅的房子,门口有个小天井,他种了不少花草。对于妻子,他问心无愧;对儿子,他却有深深的愧疚。这么多年来,他实在无暇顾及儿子。儿子从小就很少享受过家庭的温暖和父母的爱,也没人操心他的学业。儿子没有考取大学,现在待业在家。19岁的人,就已感到人生的黯淡。父子之间的话越来越少,儿子的前途是他最大的心事。

在聂崇永六十多年的人生中,真正的婚姻生活加起来只有三年。现在,他要独自支配余下的时间了,他画画,教画。他的髋骨已经坏死,走路瘸得厉害,不能像以前那样跳舞、登山,但他不会放弃生活的信念。

在这个繁华的都市里,聂家的后代就这样生活在我们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