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美第一张相片

卓以定

【编者按】卓以定的这篇文章刊登于20241119日的《世界日报》,《世界日报》有一个栏目称作“老照片”,人们可以自己家庭的老照片向该栏目投稿,同时附一篇说明该老照片的文章。卓以定是聂家八房卓宣谋、聂其纯之第三子卓贶来(1916年出生)的女儿,自台湾大学毕业后于1966年赴美国留学深造。文中提到的大姑卓湘来于1915年出生,较其父年长一岁。

 

 

我来美国的第一张相片(见图),也是我长大后,和在美国的大姑姑第一张合照相片,时间是在一九六六年来美的翌日,请我同岁的表弟在他们家后院拍摄的。

六、七○年代,在台湾的大学毕业的我们,正赶上美国黄金时代,为鼓励科技发展,慷慨地给予外国大学生奖学金,我就是这样子来美国洛杉矶加州大学深造的。一九六六年八月,我由台湾搭乘留学生经济包机飞到旧金山,然后再转机飞到洛杉矶。经过二十多小时的长途飞行,到洛杉矶已是午夜凌晨两点多了。

这么黑漆漆的半夜,一下机就看到我那笑脸盈盈的大姑姑等在最靠近机门的走道,她一看到我,就立刻打开双臂抱住了我……,现在想起来,仍然非常感动。大姑姑素来有高血压,她一定紧张兮兮,黑夜自己开洛杉矶公路,但是我感受到的,全是她见到我的那份自然露出的喜悦。

大姑姑上次见到我,是我小学毕业时,因为姑丈外交外调工作,他们一家包括表弟、表妹,自此之后由台湾被外调到了美国西岸。她一边开车,一边说过了这么久,她还可以老远认出我,是我没有什么大的改变,只是变成和她一样高的大女孩了。从小到大,姑姑不只读书好,也是学校运动高手、桥牌高手,她边开车边问我是不是属于大学的排球校队?或是篮球校队?我不好意思说,我体育不行的。

我父母那一代经过抗日、国共内战,由大陆辗转逃到台湾。他们和兄弟姊妹颠沛流离数年,来台湾初期,一直彼此支持,相依在一起,所以我记得,小时候大姑姑、小姑姑、叔叔、舅舅们和他们的配偶,和我们都先后曾挤在同一个小型日式房子生活过多年,他们可以管教我、拥抱我、关心我,一直都是我极重要的家人。

从小到大,我都有很多朋友,但我害怕与众不同,最怕被同学们问起:为什么你家庭这样热闹,但是父母却只有你一个女儿呀?我每次都不知道该怎么答复。当时的台湾,每家都拥有至少两三个自己的兄弟姊妹,可是我没有。虽然如此,我仍然常和堂表兄弟姊妹一起吃饭、一起游戏和生活,几乎都没间断。上了小学,和大姑姑家住得更近,每个周末都会在他们家游玩、吃饭,甚至帮表妹洗头。

来美国念研究所最初几年,叔叔、姑姑们都早已在美国生活,唯独我父母却在遥远的台湾工作,偶尔来美小住而已。及后,我结婚、工作、生儿育女,大姑姑都在,经常地亲自参与我的人生。

我父母在中年时期有一段情绪起伏,决定不了何去何从,身为独生女,长期负责安抚他们双方之间的关系。父亲不喜欢移民来美,住不久就想回台湾的家,而母亲却喜欢美国安静独处的生活。两人意见不合,反倒是我的姑姑、舅舅主动帮忙调停,又不时鼓励、关怀我。

后来姑丈过世,表弟、表妹也都成家立业,大姑姑独住南加,我和先生、女儿却在德州生活。有次大姑姑只身搭飞机来看我,看到我们在德州的大房子,居然高兴地抱着我流下眼泪,说:「你们从身无分文的留学生,到可以在这安定置产,太好了。」

大姑姑八十岁后,每年的母亲节,我定会买张母亲节贺卡,里头附上百元现钞,寄给大姑姑,谢谢她多年来给予我的爱和支持。每一次大姑姑都会打电话来谢谢我,有时候说说几句,老人家就自己感动地哭了出来。大姑姑身体一向健朗,打球、散步、打桥牌仍旧,真是没想到她居然在自家心脏病发作,八十五岁突然去世。

迄今常常会想到她,想到我和大姑姑相处的生活点点滴滴。自己逐渐到了大姑姑的年纪,有了自己的儿孙绕膝,才真正体会到过去所拥有不同的童年、少年、青年、中年,是一直有着至亲的眷顾,多年和长辈相处,感到多是长辈们的温暖;尤其是大姑姑对我发自内心深处的爱和陪伴,迄今仍然温暖人心。我一生虽没有兄弟姊妹,却又胜过拥有兄弟姊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