睹物思祖母

卓以定

我父親一家兄弟姐妹,這些我的長輩們,個個都喜歡繪畫,素描或是寫生,也都善長書法。我在小學或是中學時,他們都不時在我面前常做嗜好。這也是我在台灣童年的幸福紀憶。經過了這麼多年,我無次的遷移,我能夠留下的前人作品已經不多了,但是卻是個個作品都極珍貴,都留著不可磨滅的他們給我的美好往事…

看著眼前,這張『仕女圖』是我奶奶在六十年前的(1960庚子年)洛杉磯的作品。當時的洛杉磯,没有方便的中國城。奶奶住在當時姑姑Hollywood Hill山上的家,奶奶用的毛筆也不好,時常掉毛,顏料也是外孫兒女處用的。她畫作完成後,自己用麵粉加水,用對比例,做成漿糊將它裱好。我祖母用著這土法練鋼(hand made)方法的作品,送了給我。記得那是在1969秋天,我和外子將要離開洛杉磯搬到休士頓時。

想到奶奶的作品,不覺想起了我那曾經走過清末到現代年代的奶奶,她從長沙,北京,上海,台灣,到美國,是走過多少中國苦難的不凡的女性。她本來是出生很為顯赫的娘家,但是她一生屢經中國的軍閥,日寇多次地戰亂,引起她的一串串苦難。二戰時,駐婆羅州她的外交官兒子(我二伯)拒降,被日軍殘忍虐殺。1949年奶奶為了照顧垂死的祖父(我爺爺),隻身留在上海陪伴夫君,卻堅持又無私地定要所有她的子女離開內亂,先去台灣等她。

 

 

我頭次記得看到她時,是她老人家帶著姑姑留下的小兒子,在五零年代從上海,經香港,風塵僕僕地,祖孫兩人逃難乘船到了基隆港。她當時又瘦又小,大家看到她都高興淚下。我父親的姐弟數家至此團圓,又都住在台北附近。她就住在我姑姑家,家中團聚很是熱鬧。她永遠高雅,說話不疾不徐,口齒伶俐,會說多種方言,北京話,湖南話,上海話,福州話和後來也學習到的台語。她樂於助人,喜歡和各種人交談,她非常有愛心,耐心,尤其是對於窮苦的各層工人。記憶最為深刻的是她裏著一雙小脚,走路很慢,但是她依然自己跟著大家,走完目標,她總是那麼從容獨立。

 猶記得一次暑假,在姑姑家中,一大堆堂表兄妹遊玩。我莫名地被姑父無端責罵,我没有吭聲,冤枉地含淚離去。没有想到這一切都被察言觀色的奶奶看盡眼去。小小的我正穿起球鞋,準備走回家時,裏小脚的奶奶追上,她說『奶奶知道不是你的錯,以後一定還要來玩啊』。她老人家一生都是這麼溫暖又慈藹的長輩。她在台住了十多年之後,老人家就又跟著我姑姑,姑父一家五口移民到了南加州。

再次再和奶奶見面,就是1966夏天,我大學畢業,去加州大學UCLA念研究院了。幾乎每個假期或是周末,我都會去姑姑家和奶奶睡一間臥屋,待個兩三天。姑姑會把折疊床拿來,我會打直,鋪床單,和奶奶並排睡覺。她那時已經過了七十,頭髮全白了。她也非常興奮看到我,終於有人和她聊天。那是一段快樂又滿是幸福的祖孫時光,我們用母語敘述彼此的生活經歷。她雖然年紀大了,但她也開始逐漸適應不同東西文化生活。白天她一人在家,得接英文電話,基本家務等。有時還會替我最小的表弟溫習西班牙文,或是幫我表妹作裙子,改衣服,甚至修她的高跟鞋!

 她一生好學勤奮,嚴以克己,寛以待人,從不埋怨。因為她是女孩,十四歲之後就没有再接受正規學校教育。她一生遺憾,時時告訴我,在美國更要努力向學,做一個對社會有用的人。她一生勤於作詩,勤練書法,和用臆想(没有相片或畫冊依據)繪畫國畫,一直到老死方休。難怪她的兒女也能個個胸懷磊落,善善從長…

她在八十六歲得到急性腦膜炎,安然在洛杉磯去世。奶奶的大名是卓聶其純,她是曾國藩(文正公)的外孫女,曾紀芬的女兒。她一生的堅強,勇敢,智慧,慈悲,樂觀和淡定身教是我這一生最大的典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