兼擅文史书画的瞿蜕园先生 俞汝捷 瞿蜕园先生(1894—1973)离世已近半个世纪。 作为他惟一在世的弟子,我曾写过若干回忆文章。
由于他的遗著仍在陆续重版,散佚的书画和诗文稿
也不时在拍卖会上出现,这样,消退的记忆就被新
的信息所激活,一些淡忘的往事又恍惚如现眼前。 一纸提纲,指点治学门径 2022 年崇文书局新出一套史籍选译丛书,采用
的均为曾受读者欢迎而现已脱销的版本。其中《左
传选译》用的是 1955
年春明出版社初版、1982 年上海古籍出版社重版的瞿蜕园选本。《资治通鉴选译》 用的是 1957
年古典文学出版社初版、1962 年中华书 局重版的瞿蜕园《通鉴选》,由我配上白话译文。二
书关于瞿氏有如下简介
: 原名宣颖,字兑之,晚号蜕园,湖南善化(今长沙)
人,著述宏富的文史大家。早年师从王闿运等名儒。
于圣约翰大学和复旦大学毕业后,居京二十馀年,
曾出任若干官职,亦曾在南开、清华、燕京等大学
执教。晚年居沪,以著述为业,被聘为中华书局上
海编辑所特约编审。在史学领域,对方志学、掌故学、
历代官制、秦汉史、新旧《唐书》、《资治通鉴》均有深入研究,撰有《方志考稿》《志例丛话》《秦汉 史纂》《两汉县政考》《汉代风俗制度史前编》《杶庐
所闻录》《养和室随笔》《历代官制概述》《历代职官
简释》等不同类型的诸多著作。在文学领域,既擅
写诗词、古文、骈文,又善于阐释,精于笺注,所
撰《中国骈文概论》《汉魏六朝赋选》等皆为广受欢
迎的读物,身后出版的《李白集校注》《刘禹锡集笺证》
尤为功力深厚的笺注之作,后者曾获全国古籍图书
一等奖。 可能受限于篇幅,“简介”在列举著作时多所遗
漏。而关于生平,毋庸讳言,作者于北平沦陷时期
走过弯路,尽管抗战胜利后没有受到追究,但他内心是深自愧悔的,晚年取号蜕园,正是一种心理的
透露,表示要如蝉蜕般告别旧我,步上新程。他虚
岁 70 时,我曾在他家墙上看到叶恭绰贺他生日的两
首《采桑子》,第一句即为“蜕园往事都成蜕”,可 惜全词已背不出来。
《左传选译》是他署名“瞿蜕园”出版的第一本
书,当年上海古籍出版社对它的评介是“选择精审,
译文畅达,注释简要,便于阅读”,印数则为 71000 册。 我最初接触该书是在上世纪 60 年代初。那时我 十七八岁,因对文史发生兴趣而开始向父辈友人请
益,其中接触最多的便是蜕老。他住在武康路 216 弄,与巴金寓所隔街相对,而寒舍位于安福路,步
行十多分钟即可来到对方门前。蜕老与先父早年均
在长沙生活,晚年成为往还较多的友人。我起初只
是旁听他们的谈话,看看他们互相唱和的诗,后来
会插进去问些问题,更熟悉后会独自去瞿宅探访问
学。而蜕老为人平和亲切,无论我提的问题多么幼
稚可笑,他都乐于解答。有次去他家,他让我将一
首新作的七律带交先父。我打开一看,首联是“尚 难持论泯坚白,幸不啖名争短长”,想了一下,脱口
问道 :“‘坚白’是指黄庭坚、白居易么?”他噗哧 一笑,说白居易与元稹可以并称“元白”,与刘禹锡 可以并称“刘白”,但不可能与黄庭坚并称。“你要 弄懂典故,还得多读书。”然后他告诉我,战国诸子
中有个公孙龙,其著名的学说命题,一是“白马非马”, 一是“离坚白”。诗中出典在此。这是我首次获闻公
孙龙的学说,想起家里有一套残缺的《诸子集成》,
便问蜕老,做学问是否要多读“诸子”?他摇摇头,
说:“子部的书要读,但可以放在第二步,你想学文科,
还是要从经、史入手。” 过了一段时间,我又去他家,表示希望他能在
治学入门方面给我一个提纲挈领的指点。他高兴地
说 :“好,我现在就给你写。”随即拿过宣纸、毛笔,
几乎不假思索地写了起来。可能原来想用白话,故 第一句中有个“的”字,而后来还是写成了浅近的
文言。这张宣纸我一直珍藏着。其文开头便谈读“经”: “五经”是不能不读的,否则将来治古籍必随时
遇到难通之处。次序先《诗》、次《书》、次《易》、次《礼
记》、次《左传》。前三种要在认识其面貌,不必过
求能解,但同时须略知经学源流,如《易》之汉晋两派,
《书》之今古文,《诗》之齐鲁韩毛。《诗经》择所好
者略加讽咏尤为有益。《礼记》《左传》皆可选读。 瞿蜕园为本文作者写的治学入门提纲 我后来读的是中文系,对经学始终未下功夫, 但在蜕老指点下,对家里一本《十三经注疏》曾大
致翻过,对各经基本面貌是略有了解的。关于《左传》,
我很自然地以蜕老的《左传选译》为读本,不但喜
欢他的注译,而且书前的《导言》也让我对《左传》
的来历、春秋时期的制度和政经状况、《左传》在
史学和文学上的地位等一下子就有了一个整体印象。
蜕老听说我在读他的书后,却告诉我,该书原定篇
幅是 20 篇,由于春明出版社的状况不太稳定,而他
当时全靠稿酬维持生计,为防日久生变,写完 10 篇 就匆匆交稿了。所以他认为我单读他的选本是不够
的,应适当再多读一些篇幅。 谈过“五经”,蜕老接着谈《说文解字》,兼及书法,
然后转入史部之书。关于《史记》《汉书》,他指出, “二种不能偏废,《史》宜选看,《汉》宜全部看,但
不必太过细看。于马取其史识,于班则取其史裁。” 关于《资治通鉴》,他着重谈了三点:一、阅读时“不 必专注重兴亡大事,要能从史事看到各时代之社会
背景”;二、要连同胡三省的注一起读,并留意胡注关于制度的说明
;三、要学会用公元作线索,“以世 界重要史事与中国史相对照,更有全局在胸之势”。 我问他,能否先读他的《通鉴选》?他说,可以,
但远远不够。那时家里没有《资治通鉴》,却有两函
线装的《纲鉴易知录》,我也同时开始翻阅。蜕老获
知后,说《纲鉴易知录》记述的历史较《通鉴》为
长,读一遍也很好,但它欠缺的正是关于社会背景
与制度的详细说明,所以从治史角度说,仅读《纲鉴》
是远远不够的。 经史之外,这份提纲还谈到,“《四库全书总目》
是一切学问总钥,必须翻阅。将《汉书·艺文志》
先看一遍尤佳”。又说,“稍暇则宜略观《文选》,方
知文章流俗以及修词使事之法,有可诵读者,能上
口一二篇最好”。末段更以鼓励的口吻写道
:“学问 要识门径,既得门径,要能博观约取,以高速度猎 取知识,以敏锐眼光把住关键,即无往而不利矣。” 2015 年,重庆出版社将瞿氏《通鉴选》出成横
排简体字本,嘱我写序,曾勾起我对上述往事的回忆,
该社也将蜕老为我写的这纸提纲印在了书前。几年
后崇文书局推出《资治通鉴选译》,由我承担译事,
执笔之际又时常回溯前尘,感慨不已。我在重庆版
的《序》和崇文版的《后记》中都谈到了早年在蜕
老处所受教益,也对《通鉴选》的优长作了简单评介。
书已问世,这里就不赘述了。 瞿蜕园的四体书法连屏 与姚老谈蜕老 蜕老少年时期在北京就读译学馆,大学毕业后
又居京工作二十馀年,对于北京的风土人情、历史
掌故,不但熟悉,而且怀有感情。他写过许多关于
北京的诗文,出版成书的有《北京历史风土丛书第
一集》《北京建置谈荟》《北平史表长编》《同光间燕
都掌故辑略》《燕都览古诗话》。早年散见于报刊的
相关文章经青年学者侯垒搜辑整理,也由北京出版
社于 2022
年 6 月出版了《北京味儿》一书。 在《北京味儿》的《代后记》中,侯垒提及蜕
老的《北平史表长编》,写了一段话:“但这部《长编》
限于写作条件,他并不满意,也曾受到过其他学者
的议论,晚年时还对弟子俞汝捷谈起过,很遗憾没 有再版修订的机会了。” 我与侯垒确曾就有关蜕老生平著作的问题有过
交流,而关于《北平史表长编》,这里要离题多说几句,要从蜕老忆及姚雪垠先生了。 瞿蜕园诗稿手迹 在我的记忆中,晚清和北洋时期的旧闻轶事一
直是蜕老与先父喜欢谈论的话题,其中必然涉及京
华掌故。我那时尚未去过北京,但对他们的谈话很
感兴趣,也是从他们口中,知道了《帝京景物略》《春
明梦馀录》《日下旧闻》等与北京有关的古籍。有一次,
不知什么因由,蜕老谈到《北平史表长编》。我马上
插问 :什么叫“长编”?蜕老说,“长编”就是资料 的汇集和排列。又接着说,《北平史表长编》有些疏漏,
可惜没有机会修补了。我没有读过该书,不知蜕老
说的疏漏究在何处,但他略带遗憾的口吻给我留下了印象。 1977 年秋,我去北京给老作家姚雪垠当助手。
很快姚老就看出了我的旧学基础,曾好奇地问我在
复旦的学习情形。我告诉他,上世纪 60 年代,大学
课程经常被运动所打断或取消,譬如蒋天枢先生曾
为我们开设《楚辞》选修课,我担任课代表,谁知
刚讲完《离骚》我们就下乡参加“四清”去了,这 门课也就此终止。所以,比较起来,我从父辈友人
特别是瞿蜕园先生处获得的知识可能超过学校课程。
姚老听后,说他写《李自成》,也总是被运动和各种
任务所打断。又说,他知道瞿蜕园,是有学问的老
先生。 1979 年,姚老迁至木樨地新居,藏书也都从武
汉运京。一天,我在他的书架上看到一本 1965
年出 版的清人黄本骥编的《历代职官表》,该表前后分别
附有瞿蜕园的《历代官制概述》和《历代职官简释》。
我问姚老对该书的看法。姚老说,作为附录的《概述》
《简释》其实比黄本骥的《表》更为实用。又说,写
《李自成》第一卷时,此书尚未出版,涉及官制方面
的问题,都靠他自己解决。写第二卷时,此书给他
提供了很大方便。我告诉他,蜕老当年正为新版《辞
海》撰写有关官制、职官的词条,而为《历代职官表》
写附录,可以说是同一工作的两种成果形式。姚老
听罢,沉吟半晌,连说了两遍“不容易”。几年后我
读到金性尧先生回忆蜕老的文章,文中谈及新版《辞
海》,引用史学家杨宽的话说,“现在能通晓断代的
官制已不容易,更不要说统揽历代的了”,而蜕老竟 能把秦汉至明清的官制一气完成,真是谈何容易!
恰如金先生所形容,“他确实身怀绝技”。 我给姚老当助手,主要工作是将他的口述录音
整理成小说初稿,同时去图书馆查阅相关资料。每 周六下午,我都会去他家,除谈工作外,更多的是
闲聊。聊的内容海阔天空,而大抵与小说艺术、文
史掌故相关。有次闲话故宫建置,我忽然想起《北
平史表长编》,并说起蜕老当年流露的遗憾之情。姚
老听了笑道
:“这事我知道。”说罢起身,随即从书
房拿了一本旧书出来,说这是多年前他从旧书店买
来的,从头到尾认真读过,“记得绪论中提到了瞿先
生的《北平史表长编》,有不客气的批评。”我接过 来一看,原来是朱偰所著《明清两代宫苑建置沿革
图考》,商务印书馆 1947
年初版。绪论部分,确有
一节专谈《北平史表长编》,认为在宫苑沿革方面,《长编》取材不够完备,“阙漏既多,错误亦繁”,接着
举了四个例证。我当时就留意到第二个例证涉及李
自成,还与姚老就此交谈了一番。现将原文引录如
下 :“李自成之入京也,于崇祯十七年(1644)四月
二十九日夜,焚宫殿及九门城楼西遁,见《明史·流 寇传》《烈皇小识》《明季遗闻》等书,是为北京宫
殿之有数浩劫,故满清入关不得不亟事修复,乃《北
平史表长编》亦一字未提,其疏漏二也。” 蜕老当年是自己先已察觉疏漏,还是读了朱著
才有所察知,现已无从询问。但他一直将疏漏记在
心中,为无法弥补而遗憾,则显示了一个学者的严
谨品质。 《北平史表长编》已于 2017
年由北京出版社重
版,上述轶事聊供读者参闻。 蜕老与齐白石、黄宾虹的交谊 前文所引有关瞿蜕园的简介中,谈到了他在文
史领域的成就,却只字未提他的书画造诣,这当然
是因为他并非专业书画家,既未办过个人展览,也
未出过个人书画集。他的《补书堂诗录》是作为诗
稿影印出版的,似亦不能视为专门的书法集。 然而在特定圈子内,他的书法备受推崇,他的
画也让人喜爱。由于作品散藏于民间,以致多年来
常常出人意料地在拍卖会上出现。 2021 年朵云轩春季拍卖会上,一把成扇引起人
们关注。扇的一面是齐白石画的牵牛花,另一面是
蜕老(落款宣颖)书写的金代诗人赵秉文的几首诗,估价
450000—600000 元。扇面上款,白石写的是“若
愚仁兄”,蜕老写的是“若愚先生”,拍品图录将“若愚” 附会为“著名文博专家、古文字学者郭若愚(1921-
2012)”,堪称笑话。盖此扇书画作于 1927
年,其时 郭氏年方 6 岁,且不说他与齐、瞿毫无瓜葛,即使相识,
又怎么可能被称为“仁兄”“先生”?按常情推测, 扇主应是一位字(或别号)“若愚”且与齐、瞿均有
交往的成年人。 齐白石《超览楼禊集图》 齐、瞿书画并列在一起,不是什么新鲜事。他
们既同为王门弟子,又是往还较多的友人。早在长
沙时期,两人即已相识。一件最让他们难忘并最终
留下诗画纪念的往事是,1911 年春,王闿运(号湘
绮)邀集几位友人同往瞿宅观赏樱花、海棠,也邀
了齐白石。《白石老人自传》里载有此事
:“宣统三 年……清明后二日,湘绮师借瞿子玖家里的超览楼,
招集友人饮宴,看樱花海棠。写信给我说
:‘借瞿协 揆楼,约文人二三同集,请翩然一到!’我接信后
就去了。”“瞿子玖名鸿禨,当过协办大学士、军机 大臣。他的小儿子宣颖,字兑之,也是湘绮师的门生,
那时还不到二十岁。”那次聚会,各人都作了诗。王 闿运又让齐白石依当日情景画一幅《超览楼禊集图》,
齐答应“遵办”,却未能“践诺”。直到 1939
年,同
居北平的蜕老向齐白石旧事重提,后者才以横幅形
式补画了禊集图,并题七绝三首
: 忆旧难逢话旧人,阿吾不复梦王门。追思处处
堪挥泪,食果看花总有恩。
送老还乡清宰相,居高飞不到红尘。一日楼头
文酒宴,海棠开上第三层。 清门公子最风流,乱世诗文趁北游。二十七年
浑似昨,海棠开候却无愁。 第一首忆王闿运。第二首赞瞿鸿禨,兼及赏花
旧事。第三首写蜕老,交代补图缘由。蜕老收画后,
亦曾即兴写下七绝一首
:“当年湘绮会耆英,忆到吾
家共赏樱。今日补图还补句,可怜燕市望湘城。” 《超览楼禊集图》在装裱时几乎为裱工所赚,失
而复得后又在兵乱中散失,后辗转为朱省斋所得。 1960
年朱氏将该图捐赠故宫博物院之前,特请蜕老
题一长跋。由于齐白石平生山水作品甚少,在山水
画上题诗且含故实的尤为罕见,而辛亥革命前夕在
闲居大臣家园中的文人雅集又别具一种“绝响”意味,
故此图无论在画史还是社会史、文化史上,都有非
同一般的价值。 在齐画瞿书并列的作品中,《超览楼禊集图并跋》
应是最重要的一幅。至于齐瞿交谊,则不啻为艺坛
嘉话。从蜕老发表的《齐白石翁画语录》可以看出,
他对白石作品的“沉雄怪伟”“戛戛独造”有极高的
评价。白石八十诞辰,他用文言写了情深谊挚且文
采斐然的祝寿之文,寿文原迹现藏于齐白石纪念馆。
至于白石对蜕老,也是每观其画辄加称许,又曾为
后者的梅花图题诗,在自传中也称瞿氏“画笔倒也
不俗”。据知蜕老藏有多幅白石所赠画作,也用过多枚白石所治印章,这些珍品将
来是否会在拍场出现,不妨拭
目以待。 瞿蜕园所绘梅花扇面 谈到扇面书画,我想起了
另一位与蜕老有交往的老画家,
即黄宾虹。居京期间,他俩时
相过从。一件为人乐道的往事
是,蜕老长沙故宅园中原有双海
棠阁,迁京后寓所也有两株海
棠,遂起名为后双海棠阁。黄
宾虹曾为蜕老绘《后双海棠阁
图》,多人为之题诗。蜕老则于
交往之际,以文言撰《宾虹论画》
一篇,将黄氏论画观点、作画
情景清晰而生动地复述、描摹
出来。两人亦曾同作扇面。在《傅
雷文集·书信卷》中,收有一
封乙酉年(1945)七月二十三
日写给黄宾虹的信,由于编者
不懂干支纪年,将写信年份误识为 1944
年。该信提 到宾虹为傅雷所画花卉扇面,末尾特地加了一句:“吾 公赐绘花卉扇竣工时,即恳瞿兑之先生一书如何?” 这句话说明,一、傅雷了解黄瞿之间的交谊
;二、
在傅雷心目中,黄画瞿书放在一起是很相配的。 蜕老居京时期,交往的画家还有陈师曾、凌直支、
陈半丁、姚茫父、汤定之、于非闇、溥心畬等。蜕
老的画作,也不乏故事。譬如他曾受友人之请,凭 想象画出自己从未目睹的蓝色蔷薇,居然生意充盈,
淡雅多姿。又如他绘赠陈寅恪的藤花立轴,在陈氏
书房悬挂了几十年。这里涉及瞿陈二家的三世交情,
诚如陈寅恪《寄瞿兑之》一诗所云:“论交三世今馀几,
一别沧桑共白头。”对此需要另文详叙了。 散失在民间的诗文稿 瞿氏长沙故宅藏书颇丰,有部分来自“御赐”, 而在辛亥革命期间毁损不少。后来书运北京,蜕老
曾边整理边去书肆搜罗旧籍,尽力弥补缺失,以此
将书斋称为补书堂。1931、1933 年他两次将藏书共 五千馀卷寄存北平图书馆,从此不再取回。《瞿氏补
书堂寄藏书目录》亦于 1935
年由北平图书馆刊行。
晚年居沪,他又曾向合众图书馆捐赠家族文献,如今应归上海图书馆保存。 与藏书相比,他个人手稿的归宿则颇多曲折,
有些恐将永久湮没。现将我所知道的略述一二。 蜕老于“文革”初期即被抄家,1968 年又被牵 连进一桩冤案,1973 年瘐死狱中,80 年代始获平反。
所幸的是,他的两部重要书稿,即《李白集校注》《刘
禹锡集笺证》于运动前业已投交出版社,避免了被
抄焚的命运。据复旦中文系陈允吉先生回忆,在 70 年代“评法批儒”期间,有关方面曾想出版《刘禹
锡集笺证》,因不能署瞿蜕园之名,便找到陈先生,
建议由陈和徐鹏先生稍作修改,即署陈、徐之名。
二位先生出于学者良知,没有应承。之后书稿又被
转给工人大批判组使用而有所丢失。“文革”后《李
白集校注》《刘禹锡集笺证》相继由上海古籍出版社
出版。刘集缺失部分,编辑部指定专人从蜕老草稿
中钩佚补苴,始成全帙,而出版后即荣获全国古籍
图书一等奖。由于二书问世时蜕老已去世多年,在
刘集《出版说明》的结尾,写了一句带感情的话:“深 为遗憾的是,瞿先生在十年动乱中惨遭迫害而离开
了人世。故此书的出版,也是对他的一种纪念。” 李集和刘集,后来都出了印制讲究的典藏版,
足见出版社对二书的珍视。然而 2022
年西泠印社春
拍中的一幕却又令人大惑不解,原来拍品中赫然出
现两部书稿,竟然是《李白集校注》《刘禹锡集笺证》
的手稿原件,稿上还有编辑标注的字号说明。其中
李集共 285 页,刘集共 675 页,成交价均为
69000 元。 这些原稿是如何从出版社流出,又经何人之手送去
参拍,局外人无从得知。但此事却让我想起了多年
前我在《花朝长忆蜕园师》一文中说过的话
:“蜕老 的书稿都用毛笔行书写成。他用毛笔,比我用钢笔
写字还快。如果有关出版社还保留着他的著作原稿,
将来会是一笔不断增值的财富。”难道是拙文给了窃
稿者启示?但愿不是罢。 据我所知,蜕老还有几部未及出版的书稿和
不少零星手迹,经过十年浩劫,大都杳如黄鹤。佚 稿中属诗学范围的有三部
:《唐七言律诗选》《晚抱
居诗话》和《读全唐诗杂题》。这三部书稿我早岁
都曾过目,2014 年在为重版的《学诗浅说》(瞿蜕
园、周紫宜著)作序时还曾特别提及。没有想到的
是,2021 年春,佚失已久的《读全唐诗杂题》手稿
连同潘伯鹰先生读后写给蜕老的信竟忽然在网上出
现。我看了相关图片,确认这是我 60 多年前读过的原稿。细数一下,全稿题咏的诗人共 162 位,因对 某些诗人所题不止一首,故实际题诗约 180 首有馀。 每首诗后均有小跋,对所题略作说明。稿前自序一篇,
简要叙述了题咏《全唐诗》的缘起。由写序日期可
知书稿完成于 1959
年。 此稿被劫或被窃后几十年间如何交易转手,一
时难以详考。令我高兴的是,我获得了手稿完整的
扫描件。关于此稿的特点和价值,需要专文论述。
简而言之,以诗论诗是我国传统文学批评的重要形
式之一,而以《全唐诗》为品题对象,此稿属于首创。
其题咏的水平,按潘伯鹰信中评价,则是“上下千古,
目光如炬”。由于原稿未将所咏作品一并抄录,对于
手边无《全唐诗》的读者来说有所不便,故潘先生
又建议,出版时宜将所咏诸家名篇“并抄于后,庶
便初学,且亦使绩学之士俯拾即是,不须翻检之劳
也”。 采纳潘信建议,我费数月之功,通过加注,将
《全唐诗》中的诗人小传分别移录于各篇之后,将题
咏中涉及的具体作品一一附录出来。经与蜕老长孙
瞿泽方先生商定,全稿已投上海古籍出版社。责编
的初步设想是,书可采用双向翻阅的编排方式,从
左至右是简体横排的整理加注稿,从右至左则是竖
排的蜕老手迹。相信作品问世后,会是一本装帧别
致的书。 蜕老散失在民间的手迹无从统计。我手边除前
文提过的一纸治学入门提纲外,还存有他致先父的
书简、他绘赠我的梅花扇面、他题于彩笺的若干诗稿、
他用清宫赠纸书写的 10 页《晚抱居诗话》以及他以
真草二体临写的智永《千字文》。2019 年,“学人墨迹” 主编曾登门约我编该丛书的《瞿蜕园卷》,我便以拙
藏为主,另加友人提供的蜕老墨迹,编竣交稿。只
是这套由广东教育出版社出版的丛书进程缓慢,今
年刚出完第一辑。被列入第二辑的瞿卷,何时才能
问世呢?只能耐心地静候佳音了。 [题图 :20 世纪 60 年代瞿蜕园 ( 右一 ) 与友人俞莱山 ( 左一 ) 等合影于上海桂林公园。这也是目前仅见的
瞿氏晚年生活照]
(作者为湖北省社科院文学所研究员、湖北省文史研
究馆馆员) 责任编辑
周峥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