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只是一次旅行   

----談父親的生與死        

     卓以定

 

我是家裡唯一的女兒,從來美國之後,就很有紀律地週週,甚至日日地寫信和打電話給父母。記得父親在中年時電話中的一次談話。他說他為了辦同學會,去找從中國大陸帶出的一批舊照片。他說他翻著他小時的全家福照片,有他爺爺,奶奶,和父母親,兄弟姐妹,甚至和老同學同攝的老相片。他說他感覺人生真是過得太快速了,就像睡一場大覺,或是經歷一次旅行,一下子就這麼玩兒,玩兒的,玩完了!

去年年底(2007,12)我去看他,他老人家的年紀已經比他說此話時的自己爺爺和奶奶都衰老--身體器官機能還可,卻然樣樣退化,但比他的兄弟都高壽。隨著年紀的增長,他的腦力也突然衰退,連生活自理都出問題,有時都不大能認得我了。此時早已過了九十多歲。

當自己再次擁抱年過九旬的雙親時,所謂骨肉相連之痛,其實做為子女的我們真是對世間這不可避免的身心退化,感到十分無奈,辛苦又難受!

父親這幾十年都喜歡生活在他台灣的老屋子,我每年都會飛回台灣看他,但是也是不及住在附近的方便。我們依舊常常打電話,我就像寫日記般的寫信給他,更為老人家學會打中文電腦,為的是印好的中型楷書,讓他看得清楚。也更加注意台灣的健保和老人安寧照養。

陳榮基醫師曾任台灣大學的副院長,現在是台灣失智症協會名譽理事長,台灣安寧照顧協會理事長。在 2004 12月他在台灣的健康世界雜誌發表了「蓮花心十年情安寧緩和醫療之路」的文章中曾提到了一個案例,節錄在下

「有家醫學中心安寧病房(hospice)中住著一位癌症末期的老婦人,她鄭重要求主治醫師與護理長在她臨終時,千萬不要做無謂的急救(心肺復甦術CPR)動作,只幫她助念,讓她能夠安詳往生。當時在場的長子及三子,也都同意尊重母親的意願,放棄心肺復甦,以愛心與孝心,陪伴母親走最後的一程路。不幸在她臨終時,忽然跳出二兒子堅持要急救,否則將告醫院及醫師沒有盡最大的努力,救治病人。醫師雖然不忍,也只好發動心肺按壓,插入氣管,內管接上呼吸器等一連串使病人痛苦的急救動作,直到病人在痛苦中死亡。

事後護理長請問二兒子,為何要違反母親的意願,甘心讓母親受急救術的折磨?二兒子回答說,「媽媽有一百萬元的存款,她說要留給我的,我要你們把她救醒,親口告訴大哥與三弟,那一百萬元是給我的。」

陳醫師在文中舉此案例是告訴大眾,為了防止類似不幸事件一再重演,為了協助每一個臨終的病人,能夠可以安詳往生,台灣終於在2000年通過了「安寧緩和醫療條例」,也就是像美國這些先進國家的「自然死亡法案(living will)」。這個法案提供了為末期病人臨終時,選擇「不施行心肺復甦術」的權力,每一個人可以在健康時或罹病時,根據此條例第七條,預立「不施行心肺復甦術意願書」,聲明自己若是罹患嚴重傷病,經醫師診斷認為不可治療,選擇在臨終時可以不施行心肺復甦術。前面的老婦人如果事先預立,縱使二兒子反對,醫師就可以依病人意願而不理會二兒子個人的意見了。

成功大學醫學院教授趙可式是臨終照顧的護理博士,也是一位值得尊敬的天主教修女。她的著作「醫師與生死」(2007年寶瓶出版)中,雖然提到的是醫護人員對臨終病人該有的關懷和安寧療護,但是字字句句卻充滿著生命的力量。她從十五歲起就與病痛和死亡結了不解之緣。所以很慶幸學習和經驗的背景就是教導成大醫學院的青年學子。

沒想到在前年自己又罹患乳癌,又有淋巴腺轉移,這已是她人生第五次開刀。手術之後又接著完成化療,死亡一下子好像又回到眼前。於是她就決定將「生命的意義,努力的意義和痛苦的意義」等問題努力化為文字流傳給下一代。

她花了七年的時間,訪問了台灣五十六位名醫,記錄下來出書。她在書中仔細詮釋隱藏在醫師們白袍底下的生死觀,感受和反應。他們面對的生死折磨,失去希望和喪失成就感,內心挫折和自責。最重要的是,不論醫師有著不同的宗教,他們都感覺醫師當得愈久,愈為謙卑,愈為發現醫學是有極限的,醫師也是凡人而已,每個病人的離去都是一個寶貴的學習經驗。

我的父母都在六十多歲時照顧過八九十歲父親的叔嬸(因為他們的兒女有的先走,有的留在大陸)數年的經驗。他們深刻體會到無望病人臨終插管之痛,兩人都先後簽了不用插管急救的同意書。

父親擔任教職數十年,除了台灣大學之外,也曾教過二女中,護專,東吳大學和國防醫學院。他一生住在台灣將近六十年,來美玩過幾次,從未再回故土大陸。從來就是將台灣當成自己的家,老年後,每天都會走下家中四樓,到附近走走逛逛,更會主動清理鄰近下水道,到有難的人家去親自採訪和捐錢。一生都以樂善好施,積極公益為主要嗜好,八十歲以前都是親自去探望受難家屬,之後才每月直接捐給慈濟作慈善。他愛學生如自己的子女,終生鼓勵弱勢或是清寒學生,晚年更是和義女同住。

這位義女Jennifer是其中一位父親認養的高中清寒學生。後來她申請到我們家附近的專科大學讀書,從此就住在了家中。初時還有另位台大就學和越南家人失去聯絡的女生,她也住在我們家十多年,一直到住在澳洲的大姐替她申請移民。她初時在台工作還不肯離開父親,去了澳洲之後也一直念著要替我父親申請到澳洲。

她也常回來看父親,聽說去年年底父親住進安養中心,買了今年四月的機票準備回來看父親,當她知道父親已經走了,在電話中痛哭了起來。她們和父親的感情,情似祖孫。

 

          大学毕业时的卓贶来  

Jennifer從十六歲搬來我家,大學畢業,工作,從1976年開始到2008年和父親共同生活了三十二年。她原是基隆鄉下的純樸大家庭的子女,她們一家的弟妹都和父親很親,這次父親的葬禮,家家都有熱心參與。 Jennifer現在擔任一家航運公司的經理,有自己的房子,口音有父親的北京腔,做人更有著父親的厚道和愛心,真是比我這個從 21歲就出國的親女兒,還像父親!

去年十二月才去台看他,回來不久,父親就因大小便失禁,住進理想的私人安養中心。這個安養中心和Jennifer工作極近,她每天下班就去看父親,還常帶著父親愛吃的甜點。我們天天電子郵件聯絡或打電話。父親看來身心都很穩定。 

我和外子在父親進了安養中心就早已買了今年(2008,3)三月的飛機票,準備去看他。主要是因為每年的一,二,三的月份,我都在忙碌於菩提清寒獎學金的雜務。這也是多年來,父親十分鼓勵我做的義工,雖然身邊很多的助手,臨時也不可能全部拜託一人。

2008年二月,台北的天氣格外陰雨寒冷,老父感染肺炎,緊急住院。我和外子收到Jennifer通知,但是因為剛過完新年機票難求,第三天才隨後趕飛回台,父親除了帶著氧氣筒,打著點滴,住進了台大醫院私人病房。

因為我們事先的同意書,他沒有插上任何插管,腦筋清楚,還可說話,他也知道我們已在路上。頭兩天還摸著乾妹Jennifer的手說,自己走後最不放心的就是已經身具高職,依然未婚的她。她也拍拍父親的頭說,她有自己一群的老朋友和單身同學,又有三位妹妹和我,請老人家放心。過了兩天之後,父親就開始熟睡,有時可以叫醒,有時不行。走前我曾經和他的醫師溝通,他問我「要不要插管,等女兒回來?」我說不要,因為那是父親自己的意願,身為子女的要尊重他的意願和學會隨順因緣。

他就在深睡之中,安詳的往生。我們尊重他的遺願,請慈濟志工助念。等過了三小時,護士和乾妹替他更衣,都可以感受到他身體特別的柔軟和輕鬆。翌日,我們才趕到,當我在太平間摸著他冰冷的臉龐,是那麼的柔軟如生時,臉上表情平靜如同深睡,就更加感受父母當時的偉大決擇和自己的無憾了。

我回到自己在大學時住的家,收拾雜物和處理喪事。面對著家前的小公園,這是他在六十多歲時眼見一群群的年輕人在那兒賭博,才發起鄰里簽名,他提筆寫信去見民意代表,才有的小公園。在買雜物清理的路上,聽著乾妹說起,父親去住私立安養中心的頭幾天,總吵著要回家。乾妹哄他說,這就是咱們的家,父親說怎麼多了這麼多的老人?乾妹說這些都是無家可歸的老人,父親說那麼收容他們是我們義不容辭的事。乾妹說父親還天天試著教自己的那個室友講話呢。我邊聽,邊感動的淚下。

走去過馬路的刻印店刻圖章,小店的操台語的母女問起多天不見的父親時,我們兩同聲說他已經走了。兩個母女都不覺地哭了出來。她們一直說父親幾乎天天都會散步過來,和他們談談天。父親一生視富貴如浮雲,看重的就是情,家中有的墨寶都已被蟲蛀了,還有更多的是各種不同學問的書籍,信件,學生的,朋友的,和我這四十多年寫的信件是家中主要的垃圾。還有一大堆的相片,他的英俊的青少年,青年,中年和老年的,還有更多的是他學生送他的合照等等

 
                卓以定(中)进台湾大学时与父亲卓贶来及母亲邵亦芳合影  

我們作為子女的總以為老早就已經準備好父母的「生老病死」,因為我們的身邊處處都是如此發生。其實不管我們年紀多大,或者多老,還是難過,還是心痛。看他們痛苦地在病床上掙扎的子女,見到他們走了,雖替他們解脫,但也是會想到落淚。就像父親走得這麼瀟洒,自在,還是痛徹內心地懷念他。

父親在台灣六十年,總共只進過兩次醫院。一次是在1960年被軍車撞到,昏迷數日,事後知道對方是金門人,不知台北地理又要趕著結婚,就完全原諒了對方,根本沒有起訴。這是第二次住院,住院不到五天,臨走的血液報告還一切正常,可謂無疾而終。他一生都能自理自立,過著自己愛過的日子,直到死前兩個月住進安養中心,他居然過了兩個月很安樂的日子。我走前和乾妹特地到他的安養中心和台大醫院去致謝。 

推動安寧緩和醫療的理念對於年邁的病人,真得是值得推行的生命教育。美國早已在各個醫院都有安寧病房(hospice),各個社區都有居家的寧護理團隊到家中照養。他們個個都很有愛心,也能斷定病人快走的時日,我們作為家屬的更要學會和他們合作,才會使醫療成為更為人性化,也希望每個人都能享有和父親一般,安詳往生的權力。

尊重生命是重視在平常時盡力盡心地預防疾病,救治每一個生命。臨終時應該協助每一個會走的人,走的平靜,走的安詳,這才是現代人應有的觀念。大孝與大愛,並非是不計親人的痛苦,而搶救到底,而是時時和諧的相處,親切的陪伴,協助他坦然接受,減少他們身,心,靈的痛苦。協助他們放下,安詳的隨佛接引,或是回歸天國。人生終需一死,衰老絕症病人的死亡,並非醫療的失敗,未能協助病人安詳的往生才是醫療的失敗。

在我們面對他們往死亡的路上時,我們做為子女的更要學會鎮定。就像法鼓山聖嚴法師所云「面對它,接受它,處理它,放下它」。他們走後,我們定會時時的懷念他們。當難過得難抑時,要時時提醒自己,他們在天國或是西方淨土也是希望我們能夠振作和快樂的生活下去。讓他們的愛和美德永遠和我們常在一起。

父親最後一次出來吃他愛吃的京兆尹素雜醬麵和兩客的核桃乳酪,當然是美國的女兒買單,旁邊的就是乾妹  Jennifer

   

親愛的爸爸,謝謝您,從生到死都在教導我。您從小就教我如何有大愛,愛世間所有有情,愛植物,愛動物,愛人,愛自然,愛大地,愛音樂,愛藝術,愛讀書,愛周圍所有的事物。記得您牽著我的小手和穿綠衣來送信的郵差致禮,訴說奉公守法的小百姓的不凡。您對任何人都沒有高低,都一樣尊重,一樣看待,您對外人的慷慨和無私熱誠,我將會一生奉行。由您九十二年的生死,體驗到人生的確是一場旅行,一場非常有意義又安詳的旅行。再次感謝您,真是很幸運做了您的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