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王猛张其锽 张大春
【编者按】本文由张孝威先生提供,是台湾作家张大春2012年5月发表在网上的一篇博客文章。
出生于光绪五年(1880年)的谭延闿曾经是清代第一位猎得会元(礼部春闱会试第一)的湖南人,当时是光绪三十年。当即晋阶殿试,本来还极有机会再中状元的,却因为戊戌政变杀了的谭嗣同是谭姓本家,此姓颇为西后所忌,谭延闿的仕宦功名也就因为一个姓而未就先挫了。也可以看出,他锐意革新的政治理念与此极有关系。他组织起“湖南宪政公会”,遂成为清季立宪派的首脑人物,这也不过是状元落空三年之后(1907年)的事,再过一年多,谭延闿已经成为湖南咨议局议长,此时他还不满三十岁。 谭延闿在辛亥之秋,已投身革命行列。长沙光复后,以湖南省议长的身份被推举为都督,是为三湘之军政首长,当时他心目中有一人,名叫张其锽,文韬武略,并称无双。举此人的一位前清大老是这么说的:“得之则接席于诸葛亮赵子龙;失之则遗憾以王猛之归华阴也!” 此篇先解释一下东晋时代的王猛——在民国人物里,张其锽就是这个王猛。 原先,王猛不过是华阴山区野居的一个普通年轻人,有回穿着一身破旧的短衣,来到一所军营门口,求见大将军桓温。桓温当时正准备第一次北伐,打进了关中,驻军于灞上。可是为了保存实力,他又迟迟不肯渡过灞水,攻进长安,就这么耗着。在传统的中国军人而言,这是很正常的:一旦把敌人完全消灭,军人不就只有解甲归田一途了吗?而门外来访的王猛处境也很闷。当时关中士族嫌他出身低微,瞧不起他;此次来见桓温,自有更大的企图。可是就在纵论天下之际,居然忘形,一面说着,一面从破旧的衣服里摸出一只又一只的虱子来,而且丝毫不以为意。桓温是个有雅量的霸才,知道王猛绝非泛泛之辈,也不以为忤,反而虚心问道:“我奉天子之命,率锐师十万,仗义讨逆,为百姓除残贼,可是来到三秦所在,地方上的俊杰却没有一个人来同我会师的,这是什么道理?”王猛说:“公不远数千里,深入寇境,长安就在咫尺之间,大军却不肯渡过灞水,老百姓也看不出公有恢复之意,当然不来了。”这一番话正说中了桓温的心事。原来桓温北伐,主要是想在东晋朝廷树威,所谓“养寇自重”。 史书上描述:这时候的桓温“默然无以酬之”。桓温和王猛这一谈是白谈,因为北伐原本就是个幌子。桓温最后还是决定班师还朝,做他的太平显贵,临行之际,赏赐了王猛车马,拜高官督护,请他跟自己一块儿回南方去。 王猛先回了一趟华阴山,请教他山上的老师。老师傅说得好:“你和桓温是彼此相当而应该各领风骚的人物,在这里,你自有富贵可期,跑那么远干嘛?”王猛决定留在长安,成为日后前秦的一代名相。 前秦苻坚即位之前,就对于南方的士人有迫切的期待和想望。有人向他推荐王猛。苻坚派人把王猛请了来,两个人相见恨晚,而苻坚也能倾心接纳这个出身异族敌国的士人。王猛成为他最亲信的大臣,一年之中拔擢五次,权倾一朝——苻坚也藉这个“外人”之手,除去了不少老臣、功臣集团里棘手的政敌。王猛才三十六岁,应该是这个时候才学会洗澡的。 张其锽是广西人,是南海知县张琮的第十个儿子,十九岁入广雅书院,光绪三十年(1904年)甲辰进士,和谭延闿同为末科———第二年科举就废了。 以知县发湖南,张其锽历任知零陵县事,后移授芷江县。根据李渔叔《鱼千里斋随笔》,芷江县务虽然号称繁剧,民性强悍,多盗匪,他却能“每闻盗警,虽深夜必往,常衣短后衣、驰怒马,与胥卒深入林菁搜捕,期必获,盗风以敛。”可是,另一个传闻就不好听了,说他在一次围捕盗匪的行动中中伏被擒,被捆打得遍体鳞伤,遂大惭愤,以为不能用武恰是文人之耻;于是自请调任长沙,在这个武学胜地访求高人名师,必欲成材而后已。果然,他也练就一身好武功,据说能登墙上房,力搏数十人之众。被人比做赵子龙,大概是这个缘故。 云贵总督李经羲初赴任时(1909年),道经湘西,不断闻听人称张其锽之名,十分好奇,迫不及待地移樽就教,和他长谈竟夕。李以方面大员求教于这位地方小吏,在席间问张,对十年前戊戌变法所牵引的一连串“新政”的看法,李完全没有料到,这位干练的下僚居然满口反对。揆诸常情,当时像张其锽这样一个“晚进新接”的出身,应该对革新手段和政策充满了憧憬才是。不料他却说:“名为百废俱兴,实则百兴俱废,大患在此矣!”再深谈下去,李经羲才明白,张其锽的政治理念很“古典”,在守旧的论述中洋溢着与民休息的精神,不外就是“循名责实,执简御繁;简责有要,易知易行”。 这其实是千万人不敢言、不敢行、甚至不敢想的一种信念:不改革,要比改革好;少改革,要比大改革好!在一个亟欲推翻一切旧务的时代、一个视百务为旧而亟欲奋一切而推翻之的时代,张其锽确乎有这么个不合时宜的耿骨———山雨欲来之夕,竟有不动于风者! 辛亥革命之际,谭延闿以湖南议长的地位被顺势推举为都督。替他保全军旅、遣兵归农的军事厅长就是张其锽。张其锽不但为谭延闿巩固了军队的实力,还沙汰湖南所部达十余万人,非但没有损及三湘自卫的元气,甚至使一境安然,民事不惊,在诸省之中,都称得是异数。 当翻云覆雨之际,无论是立宪派、革命党、保皇党,都罕见这样一个负真才,用实学,既重本务、又不争虚名的边缘人。张其锽在民国三年当选约法会议议员,复经李经羲推荐,由袁世凯拟授为广东巡按使,但是张其锽和蔡锷一样,痛恨袁世凯野心复辟,不久即飘然离京,到上海去研究他的墨子学说去了。 毛泽东在1916年7月25日写给萧子升的信上,曾经愤斥当局用官之私滥,有“倾侧、钻营、构陷之风大竞,民政厅日出知事一批或数批,本不应更而更之”之语。其后提及一人,就是这种藉由人脉关系、走马灯似的任免流风之下的受害者,此人名叫张其巨,是张其锽的哥哥,毛称他:“到任未逾月,称贤能,今易人矣。”如果毛的观察不谬,可见张氏兄弟家风与时风之扞格不入。 张其巨是介绍张其锽结识吴佩孚的人。在南北因护法议题兵戎大启之初,张其锽在湖南省长兼湘军总司令谭延闿幕中,到吴佩孚破长沙、陷衡州,其势若有不可当者,也是靠着张其锽居间协调,两造休战。张其锽写了许多信给吴佩孚,开陈战和利害,从此也和这位“玉帅”结下了金兰之交。 张其锽后半生的起落,皆系于吴佩孚之升沉。奇的是,此二人历久而弥坚的宾主之谊还与他们精于术数的嗜好有关。有一则传闻说:就在初识而结拜的那一天,张其锽已经预言了吴佩孚会在甲子年(1924年)遭一大劫。 先回头说谭延闿和张其锽取得功名的前一年(1903年),清廷为了故示改革,开经济特科。榜首梁士诒原本就具有进士身份,这时更号称“特元”。此公遭际也十分奇诡,每逢重要的时局转折点,必定误入歧途;一生分别因为追随袁世凯、张勋和奉系、皖系的军头而四度遭到通缉。 1922年1月,吴佩孚和直系各省督军迫使梁士诒内阁下台,梁氏的靠山奉系军队因此大举入关。4月28日战争爆发,史称“第一次直奉战役”。战事很快就落幕了;5月4日奉军败阵,一个月后出关,张作霖宣布东北自治,政府则落入直系的控制。从第一次直奉战役,到国府北伐中期,张其锽一直是吴佩孚的左右手,职务或秘书长、或顾问不拘,除了1924年有三个月之外,张其锽随时都在为吴佩孚运筹帷幄,参赞戎机。 两年后第二次直奉战争开打———这正是张其锽预言过的“甲子一劫”。由于吴佩孚所部之冯玉祥阵前倒戈,发动政变,囚禁了总统曹锟。而吴佩孚则兵败如山倒。张其锽遂建议:弃中州之图,以数千残部驻扎于黄州;此议果然又和当年诸葛亮之为刘先主划策入蜀神似。 有说张其锽也替自己算过命,并且预言活不过丙寅年(1926年)阴历五月。到了时候,他向吴佩孚请辞,说是一以逃劫数,一以退隐,做他的先秦诸子之学,再也不过问世事了。大帅自己也信这一套,不能不答应,条件是呆在大帅身边,有重兵重围之保护,度过最危险的五月。 但是,人算不如天算———北伐战争在丙寅年开打。八月间24日汀泗桥之役,北伐军以三日速战把吴佩孚的主力部队打得七零八落。这一仗使得吴佩孚元气大伤,无从恢复。张其锽却以为命中之劫已经为败战所化解,遂真仿效起诸葛武侯,为吴佩孚订了一个入蜀之计。 民国十六年(1927年)七月,在前往四川途中,行经河南与湖北交界之处的邓林关,张其锽单人独骑超越前卫部队,经过一个叫灰店的地 方 ,不意间却遭遇了一批 抢匪——— 也有一说是地方械斗团体红枪会。一驳火,匪枪就击中了张其锽的手腕,他当下翻身落马,肚子上接着挨了第二枪———这是致命的一击。等吴佩孚的大部队闻讯开到,张其锽的尸体在尘土中已经冷了。 稍后,谭延闿、章士钊都写了足以传世的挽诗悼念这位奇才。谭的诗颇为张之投吴而抱憾,以为所托非人,而所捐不值。有“夙昔谁知己,平生误感恩。室唯缾粟在,箧有谤书存”的凝练沉挚之语。 不过,章士钊却写得更痛切冷隽:“南阳千古地,运会未能同。此日乱无象,当年卧有龙。才高纯不及,志激澹无从。子武吾能说,功名一梦中。”显然章士钊是个深刻寡情之人,他不只恭维死难者,还把张其锽内热牢骚的根骨揣摩了一个透彻。 张其锽,字子武,在军阀混战的时代,不武何所为?而用武又何所为?的确是“功名一梦中”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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