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财保富的秘诀”─記聶雲臺及其《保富法》

王崇峻

【编者按】这篇文章是卓以定推荐的。作者王崇峻,碩士,是花蓮東華大學的歷史老師,也是慈惠愛心基金會秘書。已婚,育有子女。其著作有「明代書院講學的研究」,「維風導俗-明代中晚期的社會變遷與鄉約制度」和「續修花蓮縣教育篇」等。
 

   

(上)

閩南語的吉祥話常喜用富貴二字,像婚禮時要對新人說「雙雙對對,萬年富貴」,勉勵人們勤勞節儉也用「先苦後甜,富貴萬年」,過年時更會說「闔家平安大賺錢,子孫富貴萬萬年」。明代的大善人袁了凡本來要繼承家業,規規矩矩地行醫救人,可是竟然遇到一位算命的孔老先生,告訴袁了凡有當官的命,使他走向追求科舉功名之路,但是不幸地孔老先生卻算出他壽命不長,只有五十三歲,而且考不上進士,當不了大官。袁了凡因而終日心神不寧,在南京棲霞寺與雲谷禪師相對靜坐,雲谷一眼就看穿了袁了凡的心思,告訴他只要照著佛經的指示去做,「求富貴得富貴,求男女得男女,求長壽得長壽」。

許多人終日汲汲營營,開源節流,有了第一桶金之後,又想要吃美饌、開名車、住豪宅,於是配合著媒體和理財專員搞投資,在金融市場中進進出出。可是一場國際經濟變動就成了紙上富貴,不僅豪宅無望,可能連本錢都蝕掉了。有人怨東怨西,為何我的哥哥爸爸不偉大,也有人永遠懷抱希望,終有一天我會數錢數到手抽筋。

其實俗諺不只是鼓勵我們追求富貴,也提醒我們「富貴浮雲」、「富不過三代」,或是如明儒羅洪先說的「人間富貴花間露,紙上功名水上漚」。所謂「發財不難,保財最難」,財富真是那麼難以捉摸,難以掌握嗎?要怎麼做才可以萬年富貴,長保財富?當然有方法,有一本小書就叫做「保富法」,作者是民初著名的企業家兼CEO──聶雲臺(本名其杰,號雲臺,1880-1953)。

「聶雲臺是誰?」
他的母親曾紀芬是晚清名臣曾國藩的小女兒,所以聶雲臺是曾國藩的外孫。
1909年,聶雲臺30歲,成為家族企業恆豐紗廠的總經理。
1915年,36歲,創辦聶中丞公學以紀念其父親聶緝槼。學校裡設有礦冶、機械等手工職業類科,在當時是頗先進的。
1917年,38歲,與蔡元培、黃炎培、張謇等人,發起成立中華職業教育社,擔任臨時總幹事。
1920年,41歲,獲選為上海總商會會長和全國紗廠聯合會副會長。
1923年,44歲,投資興建大中華紗廠,資本額為白銀2百萬兩,擁有紗錠4萬5千枚,規模和設備在當時都是第一流的,故有「模範紗廠」之稱。

聶雲臺是湖南人,他的父親聶緝槼(1855-1911)受到左宗棠、李鴻章的賞識,於1882年擔任上海江南製造局的會辦,二年後升任總辦(即局長)。江南製造局的全名是「江南機器製造總局」,沒錯,就是清末曾國藩等人為「師夷長技以制夷」而開創的新機構,不只是製造槍砲和輪船,更附設有學校和翻譯館,翻譯了西方科學書籍達160多種,是洋務運動中最具代表性的機構。也因為這個背景,使聶雲臺幼年時就有機會學習科學知識,也開啟了他興辦實業的想法,而他的英文老師是正是英籍翻譯家、教育家傅蘭雅(John Fryer)的夫人。其後聶雲臺更有機會前往美國留學,還獲得了神學的學位。

恆豐紗廠是清末由中國人自辦的新式企業之一,它的前身是官民合營的「華新紡織局」,由於聶緝槼於1890年擔任蘇松太道道臺時(四品官,管轄蘇州、松上、太倉三地,官府設在上海,故常簡稱為上海道),公營的上海機器織佈局發生火災,就由盛宣懷策畫改組為官民合營的華新紡織,聶緝槼也參與其中。1904年由聶家帳房湯葵生和聶雲臺合組復泰公司承租了華新紡織,第二年湯葵生死,就由聶雲臺買下湯的股權,1909年租約期滿,華新紡織卻決定賣給民間經營,聶雲臺不忍多年心血白費,多方借貸籌資白銀32萬5千兩買下來,更名為「恆豐紡織局」。

由於聶雲臺的交遊廣、觀念新,獨資經營後他進行了大幅的改革,最重要的就是以新式的電力機械取代舊式的蒸汽鍋爐,由於老舊的蒸汽鍋爐溫度不均使機械運轉不穩,操控鍋爐的工頭就成為生產過程中最關鍵的人物,也造成工廠中不平等的員工生態,聶雲臺改為電力能源,擺脫了鍋爐工頭的牽制威脅,使生產線易於管理,再加上他聘請英國技師為顧問,積極推動員工的再教育,使生產效能和產品品質大為改觀,所生產的「16支雲鶴牌棉紗」,還成為上海紗布交易所的標準紗。在聶雲臺的主持下,恆豐紗廠十多年間快速成長,資本額從1918年的白銀60萬兩,增至1925年的108萬兩,紡織機從300台,增至614台,聘用員工達3千多人,成為上海實業界成功的代表。

我們知道1920年代的上海是東亞最繁榮的城市,南京路的永安百貨和外灘的和平飯店,至今仍是繁華的代表。上海匯聚了中國大部份的資本,成為僅次於紐約和倫敦的全球第三大股票市場,更由於清末民初的政治動盪,使幫會、叛亂團體和貪污官員都隱身在租界之中,「十里洋場」也被稱為「冒險家的天堂」,例如前幾年金融海嘯時著名的美國國際集團(AIG)也傳出營運問題,很多人可能不知道,AIG這家近百年的老字號正是發跡於1919的上海,而後從中國到東南亞,再擴展到歐美,然後成為全球最大的保險集團。

聶雲臺出生於清末,發達於民國,死於「新中國」,他的一生正處在近代中國最動盪的時期。三十歲的他經營家族企業有成,四十多歲的壯年,成為上海產業和教育界的領袖,但是由於歐美紡織品的大量輸入與對日抗戰的爆發,他的事業也隨之大起大落。在看盡人生百態,反省財富得失之後,聶雲臺撰寫了《保富法》(上、中、下篇)於1942年刊載在上海《申報》,他以豐富的閱歷告訴大家如何保有財富,如何正確理財,引起了很大的迴響,據當時的學者丁福保說:「數日間,捐款『申報讀者助學金』有47萬5千餘元的鉅款,可見此書勸化之力大矣。」

以下內容即是從《保富法》一書中摘錄,由於聶雲臺的時代距今已七十年,書中的語彙和行文與現在略有不同,為了方便讀者閱讀,我在不扭曲文義的原則下,進行了潤飾和改寫,讀者若因此文而閱讀原著,也是樂事一樁。聶雲臺說:

「俗話說:『發財不難,保財最難』。我住在上海五十多年,見過很多有錢人,有發財以後不到五年、十年就敗光的,也有二、三十年就敗光的。我記得與先父往來的多數有錢人,都是渲赫一時的,現在許多都已經凋零沒落了,有的是因為子孫嫖賭不務正業,而揮霍一空;有的是連子孫都無影無蹤了。

我家與同治中興時候的湘軍、淮軍名臣,多數都有二、三個世代的交情,所以各家興衰的情形都略有所知。當時封爵位的有六、七家,當總督、巡撫的有二、三十家,做提鎮大人的也有五、六十家,但是現在多數都已經衰敗了。

最明顯的是曾文正公(國藩),他的地位最高、權力最重,死的時候卻只有二萬兩銀子,除了鄉間的老屋外,未曾建造一幢房子,也沒買過一畝田地。他親手創立的兩淮鹽票,當時每張的票價是白銀二百兩,後來上漲到二萬兩,每年光利息就有三、四千兩,當時只要家裡有一張鹽票,就可以稱得上是富有之家了。可是曾文正公特別諭令曾家人不准承領,他過世多年,後人也沒有一張鹽票。

湘軍、淮軍中財產比較少的文官,後人的狀況就比較好。像曾國藩、左宗棠、彭玉麟等這幾家的錢最少,他們的後人就比較能讀書,以學術服務社會。曾國藩的曾孫輩中,國內外大學畢業的有六、七位,擔任大學教授的有三位。當時許多武官都比文官富有,甚至擁有近百萬銀兩的財產,他們的後人卻多數衰落了。

我認識的上海大闊老很多,有一個是江西的周翁,擁有數百萬銀兩的財富,有一天他怒氣勃勃的到我岳父家,原來是湖南發生災荒,官府叫他們捐款救災,他家的經理就捐了五百兩白銀,周翁認為他擅做主張,捐得太多了,所以大發脾氣。周翁死後,子孫分了家,過了十幾年就都敗光了。

還有一家姓陳,是上海的地皮大王,財產有四千多萬元。有人告訴我,陳姓富人家裡的銅鼎都是三千年前的古物,中國有名的古銅器有一半都被他收藏了。我認識陳姓富人不過才七年的時間,上海的地價忽然慘跌,陳家就破產了,古銅珍寶也都被銀行沒收變賣。

世人都以為,多積錢多買房子土地,便能夠讓子孫有飯吃,所以拚命想發財。可是看看上述的事實,財產積得多的,子孫卻沒有飯吃,甚至連子孫都滅絕了;不去巧取發財的,子孫反而能夠有飯吃,而且有興旺的氣象。」
(全文未完,請待續篇)

參考資料:

聶雲臺,《保富法》,中國城市出版社,2007。全文可從網路上下載,利用google搜尋,不難發現。

曾紀芬,《崇德老人自訂年譜》,收「聶氏家族網頁」http://www.quzefang.cn

宋路霞,〈恆豐紗廠的後世傳奇〉,刊《中國企業家》,2001年第10期

卓以定,不凡的長輩們(三),遠流部落格:

http://blog.ylib.com/relationships/Archives/2010/09/23/16583

中國科學院上海經濟研究所,《恆豐紗廠的發生發展與改造》,1958。全書可見於網址:

http://read.chaoxing.com/ebook/detail_10281189.html

 

(中)

聶雲臺說:
  「再說一個實例,就是上海『哈同花園』的主人(註1),近日報紙上常有譏諷的評論,說他們生平對於慈善事業不肯多多幫助,並說他的遺產有八億銀元。試想八億銀元照年息二厘計算,一年也有一千六百萬元,如果他們肯把尾數拿來救濟貧民,以一個貧民一年的糧食三百六十元計算,六百萬元就可以救濟一萬六千多人,而上海一年死在路邊的窮人差不多就是這個數字。」

「一年花個幾百萬銀元,可以養活幾萬人,幾百萬元只是這些有錢人的九牛一毛,他們還有剩餘上千萬的利息可以拿來儲蓄。如果真是這樣,一方面自己得到美譽,一方面也做了救人的大功德,每年仍然增加了幾千萬的積蓄。這樣的算盤,實在是太划算了!」

「然而他們卻沒有智慧的眼光,許多有錢人把金錢任意揮霍,或是一滴不漏,全部都收到自己的銀行摺子上。他們完全沒有想到這肉身是會死亡的,結果財產全部歸了他人,幾萬萬的財產,一旦變成了空花,只是帶了一身的罪業去見閻王,而且在社會上又沒留下好的口碑,實在是不值得啊!」

「一般富人的心理,就是要誇耀我擁有的東西勝過別人,但唯有道德名譽是用錢買不到的,這些富人無可奈何,只好在衣服、珍寶、房屋、器具上爭豪鬥勝。驕奢兩個字是相連的,驕就是擺架子,奢就是鬧闊氣,在上海最容易看見富人驕奢,就是出殯的時候,一日之間花費個一、二十萬銀元,還以為是榮耀,但是要請他們出幾千元幫助賑災,就不太容易了。」

「《大學》裡說:『仁者以財發身,不仁者以身發財』。從歷史的事實,社會的經驗來看,真心利人,全不顧己,不留錢給子孫的人,子孫反而會發達。我舉幾個例子來說,例如宋朝的範文正公,也就是范仲淹,他作窮秀才的時候,心中就念著要救濟眾人,後來他做到了宰相,退休以後把自己的收入拿出來購買義田,設立了『范氏義莊』(註2),用田地的收入照顧蘇州范氏族人。又有風水先生說他在蘇州的住宅風水極好,後代會出貴人。范仲淹心想,這塊地既然會讓人發達,不如就辦一個學堂,讓學生在這裡受教育,將來有許多人都能發達顯貴,就更好了,所以他就把這塊地捐出來,設立了蘇州府學(註3)。」

「范仲淹一心想要利益群眾,不願只有自己一家得到好處,結果他的四個兒子都道德高尚,也都很有成就,而且還繼承父親的作法,捨財救人。所以直到現在蘇州還有許多范氏族人,也時常出現優秀人才。世人若是想替子孫後人打算,想讓子孫有飯吃,就請按照范仲淹的存心行事,才是最好的方法。」

「另一個例子是清代的林則徐,他是禁煙燒鴉片的英雄。當時廣東賣鴉片的人像姓伍、姓潘的都發大財,林則徐如果要發財是很容易的。但是林則徐認為鴉片貽害人民,所以他用激烈手段毀禁鴉片,英國人因而發動戰爭。林則徐死後也是沒什麼積蓄,但是他的子孫數代都是書香不斷,不斷的有人中了舉人、進士。幾年前過世的最高法院院長林翔(註4),也是林則徐的後代,而且道德非常崇高。所以林則徐也是一個不肯發財,而子孫反而發達的證據。」

「對於財富,如何才是有智慧的做法?請細細玩味老子《道德經》裡的話,一是說:『聖人不積,既以為人,己愈有;既已與人,己愈多。』就是愈為人設想,愈幫助人,反而自己收穫得愈多。另一段說:『知其雄,守其雌,為天下溪;知其白,守其黑,為天下式。』『雄』者,譬如有錢有勢者,是很多人都追求的,可是有智慧的人就反過來,要避免這樣渲赫的氣焰,極力向平淡卑下的方面去做。『為天下溪』是指眾人反而信服他的意思。『知其白』是譬如當大官、享大名,體面榮華,人人羨慕,但是有知慧的人,卻反過來要避免體面和榮華,極力的要韜光養晦,退讓謙虛。這些見解都與世俗之見相反,許多人聽不進去,當然也會有不少具慧眼的人,是會讚許的。」

 

註1,「哈同花園」是當時上海最大的私人花園,佔地三百畝,耗資七十萬銀元。主人是猶太人哈同(S. A. Hardoon),哈同在孟買成長,於1873年到上海,先擔任洋行的收租員,其後在房地產業展現長才,據說當時南京路(有永安百貨)的土地超過40%歸他所有。哈同夫婦沒有生子,領養了20名中外孤兒為養子女,1931年哈同死,1941年哈同的太太也死,其養子女與親戚為爭奪遺產而大打官司,成為當時著名的『哈同遺產案』。可參考網路維基百科。

註2,皇佑二年(1050),范仲淹在蘇州購地一千多畝建立義莊,每年供給族人糧食、衣料,補助婚姻、喪葬、科舉費用,借助義莊房屋和貸款等七項。北宋末年義莊因戰爭而破壞,南宋時後人加以恢復。以後田畝時有增加,如明末范允臨捐田一百畝,清代范瑤捐一千畝,到宣統時有田計5300畝。而後中華人民共和國建立,土地收歸國有,范氏義莊終畫上句點,但一個以宗族為主的慈善事業能延續近九百年,實在令人驚異與欽佩。范氏後人也有於清初移居臺灣,著名者如前新竹縣長范振宗即是。

註3,范仲淹於1035年擔任蘇州知府,隨即建立府學,並延請學者胡瑗主持,錢穆就說:「他們一個是北宋政治上的模範宰相,一個是學校裡的模範教師,北宋的學術和政治,在此後起了絕大的波瀾」。很特別的是這塊校地從此以後一直作為學校用地,直到今天仍然設有「江蘇省蘇州中學」,該校網頁中有一段很有意思的文字:「儘管江蘇省蘇州中學的佔地面積已無法與當年相比,但歷經千年,辦學歷史未斷,校址始終未變,格局基本保存,這在中外教育史上都是罕見的!」

註4,林翔(1881~1935),林則徐的曾孫,日本明治大學法學博士。在東京加入同盟會。民國7年任孫中山大元帥府廣東高等檢察廳檢察長,後歷任軍政府總檢察廳檢察長、中央法制委員會委員等。16年任國民政府監察院監察委員。17年任最高法院院長。22年任考試院銓敘部部長,後卒於任上。國民政府主席林森下令公葬優恤。林翔篤奉佛教,極力宣導禁煙戒毒,刊行林則徐《禁煙奏稿》、《信及錄》等行世。網路百度百科)

(下)

1920~1923年是聶雲臺事業蓬勃發展的時期,他不僅獲選為上海總商會會長,也創辦了有「模範紗廠」之稱的大中華紗廠。由於聶雲臺在產業界的地位,使大中華紗廠的籌備異常順利,建廠規模由原訂的2萬綻增加到4.5萬紗綻,規模設備皆為當時一流。但是建廠時間也隨之拉長,從1919年發起,直到1922年4月才開始量產,然而此時第一次世界大戰結束,帝國主義資本大量進入中國,西方紡織業也開始復甦,棉紗價格快速下跌,加上借貸資本佔的比例高,造成一開始量產就處在虧損的狀態。更麻煩的是紗廠的設備皆向英國購買,大戰結束後英磅開始升值,但聶雲臺並未警覺到嚴重性,未立即結清帳款,等到英磅匯價一路上漲,聶雲臺已無法承擔債務壓力,1924年模範紗廠登報拍賣,最終以虧損200萬兩出售給永安百貨集團。聶雲心力交瘁,大病一場,此後他淡出企業界,投身於佛教與慈善事業。(註1)
  
1920年代的上海雖然繁華,但是在其他地方卻是軍閥混戰與帝國主義橫行,例如孫中山就曾在1925年說,我們要推倒軍閥,「尤在推倒軍閥所賴以生存的帝國主義,蓋必如是,中國方能脫離次殖民地的地位」。以聶雲臺從事的紡織業而言,最主要的競爭對手為日商設立的紗廠,而日本人對待工人也最嚴苛,每日工作達十二小時,且動輒以毆打和開除來威脅勞工,當然也包括使用童工。
  
1925年2月,上海的日商內外紗廠發現一具童工屍體,胸部曾受重擊。工人們認為是被日人毆打致死,於是全體罷工。後經上海總商會調停,日商承諾不再打罵工人。4月19日,青島日商大康紗廠四千多位工人為爭取權利、提高工資而罷工,上海日商紗廠的工人也積極響應。5月初,多間日本紗廠以引發工潮為由,將所有男工解僱,狀況於是愈演愈烈。24日起,在共產黨的介入下,學生和工人不斷在公共租界集會演講,聲援工人罷工,也要求釋放被拘捕的抗議人士。30日,數千名抗議群眾聚集到租界內最繁華的南京路,造成100多人被捕。下午3時許,群眾轉而聚集到巡捕房前,英國巡捕於是開槍驅離,打死了13人,40多人受傷,另外逮捕49人。上海宣佈戒嚴,租界內的大學也被封閉。是為著名的「五卅慘案」。
  
此事激起了全國性的反帝國主義運動,國民黨與共產黨的影響力也得到擴大,該如何救國的各種主張也在言論市場中紛紛嚷嚷。聶雲臺看在眼裡,當然深有所感,就在同一年9月,聶雲臺在上海家中舉行了「第一次聶氏家庭集益會」,藉以勉勵家庭和睦與振興家運,每次會議後並將會議內容記錄於《聶氏家言旬刊》,聶雲臺也不定期地在這份家族刊物中撰文,其中有一篇名為《大糞主義》的文章很有意思。聶雲臺說:

「現在政治教育家都要講主義,他們的主義都說得很高很好聽,但是講得太遠了,須要切實點才好。就像醫師因病下藥,不應只把貴重的藥隨便寫出來,例如人蔘是好藥,但是不能醫百病,若不問病象,總是開人蔘,就不能見效了。究竟有什麼主義可以救中國?可否找出一個簡單的對症丹方?我想了很久,得到一味好藥,這藥不但不貴重,並且是很賤、很臭、很穢的,這藥就是大糞。換句話說,我的救國方法就是大糞主義。我不是說笑話,我這主義是含有很深的意義的。」(註2)

「我們說有幾種病是中了毒,需要灌大糞汁方能解毒。我看現在中國所中的毒,也需要大糞來解。我主張官員、老師、學生都需要曉得大糞的寶貴,並且凡是能用手搬動大糞的人,都是應該尊敬的。這個高深的意義,很多人當然不易領會,所以他們自己打扮的精緻華美,卻厭棄中國舊式鄉村的生活,聞著點臭氣就嫌空氣不好了,也因為不領會,所以把搬挑大糞的人看得很賤,不曉得我們倒是靠他們生活的。」

聶雲臺認為當時的人們染上了「四種毒質」,分別是:「驕慢的毒」、「驕懶的毒」、「體面的毒」和「奢費的毒」,而大糞正是解這四種毒的良藥。聶雲臺說每個人多多少少都有些「驕慢」(即傲慢)的劣根性,而平日最易容見到,也最令人反感的,就是「站街巡捕對人力車夫的神氣,出洋留學的人對鄉下人的態度」。因為每個人都不肯自居卑下,總想要勝過別人,「你發財一千萬,我就要發財一萬萬(一億)」。大家都想發財、想享福,卻不肯吃苦耐勞,「所以農人要進城做工。工人嫌工作費力,想當商人,看到做官帶兵可以發得快發得多,又心動了」。這正是中了「驕懶的毒」,聶雲臺在文章中提醒:「古人總是教人習勞苦,因為民勞則思,思則善心生;逸則淫,淫則忘善而惡心生」。

所謂「體面的毒」,是指許多有錢人「對於善舉多半吝嗇,要他拿出幾塊錢幫助貧困,就覺得為難,但是花幾千元買幅字畫,或花幾千、幾萬元為他的妻妾買首飾衣服,卻很容易。何以故?因為衣服、字畫可以拿來誇耀人。」然而什麼是體面?什麼樣的裝扮才可受人尊重?聶雲臺基於他謙虛卑下,關懷貧困的態度,打了個比方,「譬如有兩個人,一個是農人,挑著一擔糞,身上穿著破衣,但是他心中坦蕩,於人無侮,與世無爭,雖是貧苦,卻是辛勤耕作,也獲得人們的尊重。另一個人,戴的金鋼鑽,穿著錦繡衣,再加古磁名畫,陳列滿屋,但是滿腔鄙吝驕偽之心,蠅營狗苟。旁人雖當面恭維,背後卻譏笑怒罵。這就是真美假美的分別。」這種以表面裝扮來驕慢勝人,就是中了「奢費的毒」,聶雲臺毫不保留地批評:「我國是農業國,平均收入較低,可是處處卻要用洋貨,農家穿洋布,工人也要花紗洋緞,有錢人更不用說,全身都是洋貨,越闊氣的人越看國貨不值,止恨自己頭髮不黃,眼睛不綠。」(註3)

富人奢侈炫耀,不恤貧困,仕宦階層自認高人一等,傲慢驕惰,本來應該予以批評,可是一般人不僅不這麼做,反而爭相羨慕和模仿,大家爭著要發財,卻又好高騖遠,不肯習勞苦、事卑下,就不擇手段地爭權力強地盤,再加上帝國主義的巧取豪奪,使社會上充滿了你爭我奪的暴戾之氣,所以聶雲臺認為中國這個病人身上中的毒實比印度還要深,非痛下決心使用特殊的方藥不可。

「大糞主義」一方面點出了當時風氣的虛浮,一方面也嘲諷留洋學人只會撿現成的各種主義,卻對中國的傳統沒有同情的理解。其實聶雲臺雖然經營新式企業,也曾經留學美國,甚至還一度接受基督教信仰,但是他對於財富的觀念和社會的責任,卻是深植於傳統的天道觀念,認為人所做的一切都離不開上天的鑒臨,聶雲臺在《保富法》中說:

「世間事好像下棋一樣,一切人,一切物,都是我們下棋的對手,我動一招,對方就要應我一招,而且馬上就有第二、第三招跟著來。我對一隻狗表示好意,狗就會對我搖搖尾巴;我對人謙和寬厚,別人就會感謝我;我對人驕傲刻薄,別人就會懷恨在心。」

「若是借著特別的地位,例如做官的、做公司的經理人等,卻暗中謀取私人利益,或是使自己富厚,而對於災難不肯救濟,自己家裡盡是舒服享受。這些事,眾人固然是無可奈何,法律也管不到他,他算是贏了這盤棋。可是天道卻不一定許他贏,老天只要輕輕動一招,就會讓他一敗塗地,這叫做『人有千算,天只有一算』。像范仲淹就是最明顯的例子,他做了大官,到死的時候,仍然沒有私人的田產園宅,照世俗的眼光來看,他算是白忙了一世,然而他的子子孫孫卻多是富貴賢才,他對天卻是贏了一盤棋。」

天道是什麼?聶雲臺用很通俗的語句解釋:
「天道是非常簡單的一件事,就是過分的,要受到制裁;吃虧的,要受到補益。中國的聖哲、佛家、老莊的學說,都在說明這個道理,《易經》說:『天道虧盈而益謙』。《尚書》說:『惟天福善禍淫』(淫字在此做過份解)。《華嚴經》說:『若令眾生歡喜者,則令一切如來歡喜』。所以,我們為善加福於人,我們自然還得其福;我們為惡加害於人,我們自然還得其禍。」

聶雲臺以下棋做比方,真是傳神,人們處心機慮,機關算盡,即使佔盡先機,最終仍贏不過天,正是如聶雲臺說:「人有千算,天只有一算」。很有意思的是,台灣俗諺中也有一句名言:「千算萬算,不值天一畫」,中國民間千百年累積的經驗智慧,怎不令人心折。

或許有人會認為這種歸諸天命的思想有些消極,自己的命運不是操之在己嗎!我初讀《保富法》到此,也聯想到可能與聶雲臺在紡紗事業上的挫折有關。認而,再細細地想,每個人的生命歷程並非都是平平順順的,我們都有過類似的經驗,平常做事,即使已準備充分,卻偶有百密一疏的狀況;與人相處,即使已無私付出,卻仍有終是一場空的感慨。這些若無涉旁人權益,或只是換來眾人一陣鬨笑,自我解嘲一番,幽默以對,無傷大雅,或也可視為天象示警,再力求謹慎週全,行善積德,上天讓你一招,即能有所收穫。但若違背天理,損人佔利,不僅夜不得眠,甚至惡夢連連,冷汗遍體。台南「天壇」著名的「一字匾」上的刻文說得好:
「世人枉費用心機,天理昭彰不可欺。任爾通盤都打算,有餘殃慶總難移。」(註4)


  (註1)宋路霞,〈恆豐紗廠的後世傳奇〉,刊《中國企業家》,2001年第10期。

(註2)傳統中藥裡確實有不少藥材是用動物糞便製成,如望月砂是野兔糞便,夜明砂是蝙蝠的糞便。另外據2011年12月25日《中國時報》報導:「福建泉州日前出土四十罐埋藏卅八年之久,據稱能治小孩高燒、內熱或肝病的『金汁』」。所謂「金汁」,就是用深秋入冬的童子糞便祕煉熬製而成。

(註3)大糞主義出自《家庭講話》一書,全書可於網路閱讀,網址:http://book.chaoxing.com/ebook/detail_11337325.html。聶雲臺在文中還提及當時甘地在印度推動的不合作運動,說甘地為了消極抵抗英國,要印度人穿粗土布,不要穿英國洋布,凡是穿細料洋布就是與英國人合作,這個運動成效可觀,使英國出口到印度的棉貨,一年間減少了55%。聶雲臺並以「求己、克己、推己」加以概括,對甘地頗為推崇。

(註4)全文是:
世人枉費用心機,天理昭彰不可欺。任爾通盤都打算,有餘殃慶總難移。
盡歸善報無相負,盡歸惡報誰便宜。見善則遷由自主,轉禍為福亦隨時。
若猶昧理思為惡,此念初萌天必知。報應分毫終不爽,只爭來早與來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