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刘建海主任的信后,我去查阅了田吉先生的博士论文《瞿宣颖年谱》,该文搜集了瞿宣颖曾经用过的署名,其中就包含有“大弨”。“弨”读“chāo”,是弓弦松弛的意思,引申指代弓。《诗·小雅·彤弓》中云:“彤弓弨兮”;唐韩愈的《雪后寄崔二十六丞公》中有“脑脂遮眼卧壮士,大弨挂壁无由弯”一句,也许是瞿宣颖读到这首诗时有了灵感,为自己起了“大弨”这个笔名。
瞿宣颖字兑之,上世纪四十年代末改名为瞿蜕园,他早期的著作有署名瞿宣颖的,也有署名瞿兑之的,解放后的著作都署名瞿蜕园。文史专家俞汝捷教授说,这本书可能是瞿兑之唯一署名“瞿大弨”的著作。正因为如此,众多研究瞿兑之的学者所搜罗的瞿兑之著作目录中,都还没有包含这本书,故而找到这本书是一个重要的新发现。目前正在筹备出版《瞿蜕园全集》,肯定会考虑把这本书收集在内。作者自述中说,这本书“先后经吾外姑及吾师環天先生审阅”。環天先生即曾广钧,曾国藩长孙,在清末民初以诗文著称,因著有《環天室诗集》,故被称为“環天先生”。这本书经过这两位曾国藩的直系亲属审阅,相比其它仅凭间接资料写成的传记,其价值更不言而喻。
瞿宣颖与聂其璞都出生于1894年,在他们八、九岁的时候,双方家长就安排了他们的婚事。当时瞿宣颖的父亲瞿鸿禨在北京任军机大臣,聂其璞的父亲聂缉椝任安徽巡抚,为了定亲瞿家派人千里迢迢地送庚帖过来,真所谓千里姻缘一线牵。瞿宣颖成了曾纪芬的女婿,瞿家与曾家自然有了姻亲之谊。瞿宣颖对这位自己岳母的父亲——曾国藩十分尊敬,曾在很多著作中提及过,并作有《论曾文正》一文,刊于1944年第3期的《求是(南京)》杂志,文中写道:“要知文正之所以超越寻常者,在其特立独行,不为流俗所移之气概而已。”文章结尾处写道:“至于今日,则社会风气,又不在乎文正所恶之庸熟輭媚矣。然文正所提倡之诚且拙,则犹然未见其有人也。”在此呼吁追求曾国藩提倡的作风,并对当时世风提出了批评。实际上,两家的渊源要早得多。两家既是同乡,也是世交,瞿鸿禨与曾广钧、曾广铨都有很深的交情。瞿鸿禨与曾广钧的交往主要在诗文方面,而与曾广铨的交往则主要在政治方面。
二
曾广钧字重伯,号觙庵,也有写作“伋庵”或“伋安”的,出生于1866年,是曾国藩第三子曾纪鸿的长子,少年时才华横溢,十来岁就能诗善文。光绪十五年(1889年)曾广钧中进士,入翰林,时年23岁,是翰林院中最年轻的。戊戌维新期间曾广钧曾在北京加入新党,戊戌变法失败后曾广钧在家庭安排下离开北京,到了南方,此后就不再热心仕途,到了辛亥革命前更是完全脱离政治,一心钻研学问。他与瞿氏父子情谊甚厚,据不完全统计,他作有《次韵瞿相上巳日本樱花》(“本”疑为“赏”之误),刊于1924年《学衡》杂志;《题瞿兑之补书堂图》一诗,刊于《新民》杂志1936年第2期。瞿鸿禨家位于湘江边的超览楼种有樱花,常邀友人雅集,想必曾广钧也曾光顾,也曾为瞿宣颖的绘画“补书堂图”题诗。
《曾文正公传略》的作者自述中提及“吾师環天先生”,曾广钧何以成为瞿宣颖的老师,这其中还有一段有趣的故事。
瞿宣颖12岁之前,已在家中读毕诸经,1905年参加了译学馆的入学考试。译学馆全称京师大学堂译学馆,是清末国家储备政治、外交人才的重要机构。瞿宣颖在第二年的考试中,年方12岁就取得了第五名的优异成绩。译学馆综合了西方知识体系和中国的传统教育方式,瞿宣颖在这里学习了算学、世界地理及多门外语。两年后,由于瞿鸿禨在“丁未政潮”中遭开缺回籍,瞿宣颖也随父亲回到湖南长沙。瞿宣颖利用家中丰富的藏书拼命苦读,并从15岁开始学写诗。当时瞿宣颖偶尔作了一篇《水仙花赋》,雕辞琢句,是一篇华丽的骈体文。瞿鸿禨见他十五六岁的年纪能作出这样的赋,也感到欣喜。恰逢曾广钧来访,瞿鸿禨就拿出这篇《水仙花赋》请曾广钧评论,没想到曾广钧指出其缺点为“杂而不专”。瞿鸿禨见曾广钧毫不虚假客气,直率地指出瞿宣颖的不足之处,当即命瞿宣颖拜曾广钧为师。
1909年瞿宣颖开始随曾广钧学诗。曾广钧主张由拟古入手,给他的头一个题目就是拟谢康乐《述祖德》诗。同時也教瞿宣颖作骈文,题目是拟鲍明远《河清颂》。瞿宣颖拿到这两个题目,自感并不困难,两天后交卷,果然得到了曾先生的称赞。这一首《述祖德》诗后来成为瞿宣颖的诗集《补书堂诗录》的第一首诗。
1929年曾广钧去世,瞿宣颖为之作挽诗四十韵,追溯廿年师友之情,又撰写《曾重伯先生诗述》一文,刊于《大公报·文学副刊》第106期。文中说:“先生之貌,于诸昆仲中最似文正。”即曾广钧在兄弟中长得最像祖父曾国藩。瞿宣颖所作挽诗收录于《补书堂诗录》,现录于下:
曾伋安师挽诗
文章千古事,师友廿年情。迢递成长往,艰危定此生。
秣陵书岂达,蒿里饯空营。上宰元精降,公孙秀骨清。
风华仍仲宝,文采即蘭成。丹地簪豪入,橘枝照席荣。
济阳三世将,楚国八千兵。钩党膺蕃陷,公卿绛灌争。
当时珠履客,谁见宝刀横。长负屠鲸手,虚誇繫越缨。
阳狂鸜鹆舞,辽落鹭鸥盟。酒祓清愁尽,诗轻绝世名。
六朝沿绮丽,一柱起峥嵘。北地韩陵石,南州谢朓城。
馀风归正始,佳句似阴铿。儿女神弦曲,关山变徵声。
长河千里注,大夏九苞鸣。湘绮尊坛坫,環天比弟兄。
不才叨厚奖,弱冠厕群英。名理覃研极,追随许与诚。
黄农图括地,稷下演谈瀛。灵宪思玄邃,唐都测历精。
婉通仙篆势,姿媚俗书评。苍雅旁搜绍,佉卢取用宏。
玄珠归智握,金鑑必形呈。函丈常移晷,花前数举觥。
马王宫外月,贾傅宅边莺。薪毁家何在,桑枯世又更。
再寻春梦过,惟见雪颠盈。皂帽微行远,乌台世议撄。
累人闵仲叔,入市赵台卿。载酒何时得,离肠尽日萦。
沈浮杂鸡鹜,寥廓谢焦明。闻道吹篪逝,俄然徹瑟并。
弥天身一戢,注海泪同倾。寂莫论青简,飘飖隔素旌。
垂天迟大鸟,跋浪尚长鲸。极目招魂地,芳风被杜衡。
三
1895
年以后,以袁世凯为首的北洋集团迅速崛起,成为当时一股十分强大的势力。他靠着用不完的军费、公款,买通了不少朝中大臣。尤其是1903年用银子喂饱了领班军机大臣庆亲王奕劻以后,袁世凯以一个“外臣”的身份,能够遥控朝政了。袁世凯本想也拉拢瞿鸿禨,若能拉拢了瞿鸿禨,他就能完全掌控了军机处。作为清廉势力的领军人物,瞿鸿禨几次拒绝了袁世凯的示好与赠馈,此时更认定袁世凯与奕劻一伙是大清社稷的祸害,决心与之坚决对抗。在这场“清流”与“浊流”的斗争中,国内大城市的报纸起了不少作用,最主要的就是汪康年与曾广铨在上海办的“中外日报”和在北京办的“京报”。汪康年是浙江人,中过进士。瞿鸿禨曾任浙江学政,因此汪康年成了他的得意门生。曾广铨是曾纪鸿的第三子,过继给曾纪泽,早年跟随曾纪泽在英国多年,精通多门外语,1897年开始与汪康年合资办报,并担任主笔。报纸一是评论时政,二是揭露权贵的贪腐与丑闻。庆亲王奕劻是贪腐的典型,因此奕劻及其儿子载振的丑闻几次成为报纸披露的新闻焦点。奕劻之流对报馆无可奈何,只好记恨办报之人。
以瞿鸿禨、岑春煊为代表的清廉势力同奕劻、袁世凯为首的北洋集团的斗争在1907(丁未)年达到了高潮,双方已无法共存,慈禧太后必须在奕劻和瞿鸿禨之间作出取舍。慈禧太后曾动过让奕劻离开的念头,因为奕劻贪得太不像话了,但是奕劻毕竟是自己的忠实奴仆,袁世凯又有庞大的北洋势力,动了他们可能就会动摇自己的统治根基。正在慈禧太后犹豫不决时,奕劻一伙利用慈禧痛恨康、梁,害怕光绪复位的心理,利用各种机会向慈禧太后灌输瞿鸿禨、岑春煊与康、梁势力有联系,希望光绪恢复帝位。他们看到自己的离间计有了效果,立即指使已用18000两银子收买的翰林院侍读学士恽毓鼎上奏折弹劾瞿鸿禨,所加罪名是“暗通报馆、授意言官,阴结外援、分布党羽”。既然牺牲瞿鸿禨是已经内定的事,恽毓鼎的奏本一上,第二天早上就下发谕旨:“瞿鸿禨着开缺回籍,以示薄惩。”
目前尚缺少丁未政潮期间曾广铨与瞿鸿禨如何互动的直接资料,但可以从几件事情上得到间接的佐证。就在恽毓鼎弹劾瞿鸿禨时,他还上了一份附片:《候补五品京堂曾广铨、内阁中书汪康年勾结路透电洋员泄漏机密请饬民政部迅予处置片》。从中可以看出,曾广铨、汪康年都是奕劻一伙的眼中钉,间接佐证了他们与瞿鸿禨有着类似盟友的关系。
在未经核查又没有证据的情况下就直接罢免了一位军机大臣,这显然是违背常理的。慈禧的这种做法引起了同属清廉派的军机大臣林绍年的不满,在他的一再请求之下,慈禧推诿不过,只好让大学士孙家鼐、陆军部尚书铁良负责调查此事。孙家鼐、铁良明白慈禧的心思,自然不会认真调查,为瞿鸿禨开脱,但调查的结果至少也没有证实存在恽毓鼎所罗列的罪名。他们所上的复疏中有一段话涉及曾广铨。鉴于恽毓鼎的指控中有“汪康年为瞿鸿禨密党,曾广铨为乡里私交”等语,复疏指出,“臣等窃谓原奏官一面之词,恐或有所偏重,因复博访周谘,详慎考察。如曾广铨乃原任大学士曾国藩之孙,与瞿鸿禨同乡而有世交,难禁其不相熟识。汪康年系浙江人,曾经中式进士,与瞿鸿禨有文字之交,往来亦所难免。开张报馆,曾广铨入有股份,汪康年为之主笔,人言多系如此。臣等反复推求,恽毓鼎所奏虽出有因,尚未能遽定此案虚实。开张报馆,未有不欲售报之多,则假一有势力之人以张其消息灵通之效,报馆积习,大抵如此。谓曾广铨汪康年借瞿鸿禨之势力在外铺张,恐所不免;瞿鸿禨择交不慎,防闲未能周密,或亦有之;若云用人行政大端,敢于预为泄漏,恐瞿鸿禨断不致糊涂至此。如以平时偶有往来,即指为暗通消息,似尚未为允协。”这段话也是瞿家与曾家系同乡而有世交,平时密切交往的一个佐证。
此外,瞿宣颖也曾著有《曾敬诒先生广铨六秩寿颂(庚午)》一文,刊于1930年《学衡》杂志,用古典的骈体文写道:“敬诒先生锦绷辟咡之龄,正太傅文正公绣哀雍容之日,神驹器局,已传对客之称。蜡凤嬉娱,无废下帷之学。”大意是曾广铨先生包在锦绣襁褓中时,祖父曾国藩不幸去世,但曾广铨犹如神驹一样成长,很快能与客人对答,彩衣娱亲,并没有耽误学业。全文记载了曾广铨的事迹,并借祝寿予以称颂。
四
瞿鸿禨1907年被罢官后,就回到老家湖南长沙,亲家聂缉椝已于两年前自浙江巡抚任上开缺回籍。瞿宣颖与聂其璞于1910年年底在长沙成婚。几个月后聂缉椝竟然病逝,曾纪芬也就成了聂氏大家族的精神领袖。曾纪芬以后自号崇德老人,她对瞿宣颖的文学功底很是欣赏,例如《崇德老人自订年谱》就是请瞿宣颖代为执笔的。
聂缉椝去世后,瞿鸿禨与曾纪芬有过好几次的交往。
1911年武昌起义爆发,10天后长沙也发生战乱。瞿鴻禨携家到宁乡山中的亲戚家暂避。当时曾纪芬与儿子们一起刚为聂缉椝在湘潭修好坟墓。瞿鴻禨与曾纪芬等在湘潭会了面,决定一起迁往上海。当时有一条沅江号轮船要直放上海去修理,两家人就一起搭乘这条轮船,沿长江而下到达上海。途经武汉时,武昌已被革命军占领,汉阳还在清军手里,两军隔江互相开炮,沅江轮就在炮火下驶过,有些炮弹就落在船舷边,倒也有惊无险。轮船在汉口的日清公司码头停靠一夜,船窗外枪炮之声整夜不断,就象除夕夜放爆竹一样。
瞿鸿禨的晚年是在上海度过的。但他甚是喜爱西湖的风景,1917年他已68岁,特意偕夫人及儿孙去杭州一游。他拄着拐杖,不肯要小辈的搀扶,几乎走遍了西湖边有名的景点。面对西湖的秀丽风光,他不禁发出感慨,希望死后就安葬在杭州,可以永远与秀美的西湖为伴。第二年的早春二月,听说杭州的梅花开得很好,他又和亲家母曾纪芬相约,两家人同游西湖,观赏梅花。瞿鸿禨由瞿宣颖夫妇陪同,曾纪芬由聂其杰和长孙女聂光昭陪同。然而这一次杭州之行归来后不久,瞿鴻禨就一病不起了。
瞿鸿禨于1918年去世,第二年瞿宣颖与兄长一起将父亲安葬在杭州灵隐上方的石笋峰。1920年瞿宣颖偕聂其璞去北京发展,曾出任过北洋政府国务院秘书长、河北省政府秘书长,内政部简任秘书等职。北伐之后,瞿宣颖弃政从教,先后在清华、燕京、辅仁、南开、北师大、北大等大学教过书。这本《曾文正公传略》就是在这一期间撰写的。1929年瞿宣颖在燕京大学讲授“名人传记”时就是以这本书作为讲义。
五
本文起始处刘建海主任提到的吴宓先生也是一位诗文大家,他与瞿宣颖同龄,1915年与瞿宣颖曾同就读于上海圣约翰大学,虽作了几个月的同学,但当时并不相识。1920年开始吴宓与瞿宣颖有了文字上的交往,但直到1930年1月6日吴宓在北京去叶企孙(中国物理学科的一代宗师,与吴宓均为清华大学教授)家午餐,遇到瞿宣颖,这是两人的第一次正式会面。当时吴宓正在主编《学衡》及《大公报·文学副刊》两份刊物,1月12日,吴宓到黄米胡同八号瞿宅拜访,向瞿宣颖约稿。不久之后,瞿宣颖所作的《曾重伯先生诗述》就在《大公报·文学副刊》第一百零六期刊出。
接着到了2月20日,吴宓亲自将《学衡》杂志第七十一期送到瞿宅,该期登载了瞿宣颖《曾敬诒(广铨)先生六秩寿颂》、《曾重伯先生挽诗四十韵》两篇作品。吴宓还为该诗写有“编者按”,并从形式方面作了评价:“此诗即仿环天诗人之体,五言排律,今人为之者殊寡,以读书少而学不足也,然宓甚喜此体。”
在此期间,吴宓受邀去黄米胡同瞿宅赴宴,同时出席的就有曾广铨。3月21
日,吴宓到北河沿五十七号拜访曾广铨,可惜未能遇到。两天后,曾广铨认为应该做一次礼节性的回访,自己年岁已大,就派遣自己的儿子曾约农代为前去。因为曾约农与吴宓并不熟识,所以特请瞿宣颖陪同曾约农去吴家回访,席间宾主叙谈甚洽,着重谈及艺芳女校的办学宗旨及过程。该校由从伦敦大学留学归来的曾宝荪(曾广钧之女)和曾约农于1918
年在长沙创办,培育了不少人才。吴宓对致力于教育的曾宝荪极佩服,并为此赋诗一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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