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的回忆 聂崇永 |
点点窝窝,牛屎三坨,猫叽吃饭,老鼠唱歌,唱的什么歌,唱的南门李大哥。大哥穿油鞋,二哥打赤脚,三过扦子扦哒脚,啊哟,鱼脑壳,烧成灰,腌臭脚。这是我的童年听到的最有情趣的儿歌,是老保姆沈妈唱给我听的,刻录了童年所有的美好记忆。 小时候我们住在洞庭湖畔的一个小村庄——南槛堤。那是一个具有原始生态的田野,前面是一条河,后面是大片的农田,再过去就是洞庭湖的子湖——长湖,长满了荷叶。夏季晚上乘风凉,是最迷人的时刻,天上繁星密布,气势喧嚣的银河在头顶上流过,似乎举手可触。大人们讲鬼故事,是唯一的娱乐,吓得我们这些小孩子晚上不敢一个人睡觉。 我和二弟坨坨(崇志)坐在一条石板凳上吃瓜子,咬了半天也没有吃到一点肉,我们发急了,不约而同地尖叫了起来,并且把瓜子甩得一地,然后大笑起来。这是我最早的童年记忆,那时我4岁,坨坨3岁。我们住在洞庭湖大堤上的垸子里(种福院)的大伯家,我只记得大伯很严肃,小伯(大伯的夫人)很和蔼,还有一个姓唐的用人,他的太阳穴上长了一个瘤,我们都叫他唐坨坨,他是大伯的出气筒,大伯有什么不称心的事,就用手指触着他的“坨坨”骂他蠢得像条猪,唐坨坨总是低声下气地忍受。后来我们又搬到离开大伯家不远的房子住下,以前这是一个中药铺,是锺先生开的店,他的妻子锺先娘子,和我的母亲很要好,她非常崇拜我的父亲,那时父亲是一个体态伟岸英俊的美男子。锺先娘子的儿子锺鄂华是我们的启蒙老师,他知识渊博,常常讲故事给我们听,什么比登堡、异禽,全是外国的故事,对我们说来,简直是天方夜谭,我和坨坨用湖南土话编了一首花鼓调:“讲起呢那个啊比登堡呢,讲起呢那个啊异禽呀……”。 母亲结交了附近邻居的一些姑娘,锺先娘子是一个,我还记得有一个叫麦姊的,还有张十老爷的几个女儿,他们经常到洞庭湖里去游泳,还游到一个小岛上偷农民种的西瓜。那时她们受我母亲影响,变成一群开放的娘们,嘻嘻哈哈、疯疯癫癫,在当地乡下人眼里,简直是大逆不道。好在我家名气很大,财大气粗,谁也不敢说一声不字,反而成为当地的一道靓丽的风景线。那时父亲在做些什么,我没有什么印象了,只记得有一次洞庭湖涨大水,河口处激流汹涌,有一个小孩被冲进水里,大家围观惊呼,谁也没有行动,只见父亲一个飞跃,跳进河里,以完美有力的自由泳,一手抓住孩子,救上岸来,至今我的脑海里还像放电影那样呈现出父亲救人的义举。 后来我们搬到南槛堤安家,说起来那还有一段惊险的经历。时间可能在1944年春,日本兵经常骚扰洞庭湖一带。一天晚上,大家都熟睡了,忽然听到洞庭湖响起了枪声,平时常有猎野鸭子的枪声,父母亲没有在意。一会儿枪声越来越密集,我们知道日本人来了,父亲和母亲还有用人沈妈胡乱地拿了一些东西,拉着我们两个小孩子,在黑暗中慌慌张张地登上河边的一条小木船,开了没有多远,大堤上火光闪耀,枪炮声连天,还有子弹、枪榴弹在我们头顶上飞过,我们的房子也起火燃烧起来。我们的船驶到一座桥下,有几个人拦住我们的船,黑暗中看不清他们是什么人,他们要求我们的船搭载一个从前线撤下来的伤兵,父亲一听是中国军人,而且作战了受伤,救护他是义不容辞的。这个伤兵腿部被子弹射中,鲜血直流,父亲连忙扯一条布头给他包扎。那个伤兵讲述了受伤的经过:这天晚上他和一个新兵一起在大堤上放哨,仿佛听到湖面上有划桨的水声音,他关照新兵在堤上守候,自己下去侦察。湖面黑乎乎雾蒙蒙,什么也看不到,只听到隐隐约约的划水声,他断定是日本人来偷袭在这里的中国驻军。他正准备返回时,堤上的新兵由于害怕,在不断地呼叫他,这要命的叫声,会暴露目标的,他只好轻轻地答应了一声:“哎”, “呯”湖面上射来一枪,他只感到腿上一麻,知道自己中枪了,乘疼痛还没有发作,他快速跑到驻军的大队部报告,于是双方的兵在黑暗中接上了火,相互胡乱射击。他被几个后勤兵护送到桥边,于是就遇到了我们的船。 我们在乡下一个四面都是水的农舍避难,在种福院的房子烧掉了,而且那个地方不安全,经常有日本人来骚扰,父母决定不回种福院了,在乡下找一个僻静的地方安家,有一个我们叫他滕老爷的人,帮我们找到了南槛堤这个地方,父母看了很满意,就在这里请当地农民盖了一幢草房。虽说是草房,与当地农民的房子比起来,可以算是豪华型的了,一字平排四间房间,最东面对是厨房,往西过去一间是客厅,再过去一间是孩子和用人的卧室,最西面的一间是父母的卧室,后面建了一个文明厕所。乡下人的厕所都是和猪圈并在一起的,蛆蝇成群,又脏又臭,所以父母用的厕所可以算是文明的了。 家里人员除了我们以外,还有杨师傅、曾师傅他们负责炊事工作,一牙子(彭海湘)负责养马(父亲有四匹马),沈妈负责家务工作,她信佛,吃素,缠小脚,是一个忠实善良质朴的农村妇女,我们几个小孩都依赖她,我们昵称她为“我妈”,锺先娘子也住了过来(锺先生病故),鄂华在寒暑假也住在这里,真是人丁兴旺。 三三、四四也出生了,我们都成了一群野孩子,夏天,赤脯赤脚,成天野在外面玩,大小便不欢喜去文明厕所,宁愿上蛆蝇成群的茅坑登坑,察屁股也不用纸(奢侈品),随手拿一块泥土或石块察一下完事,有时也用稻草、竹片察屁股,这已经算不错的东西了。我们这还算文明的了,大部分的孩子都随地拉屎,也不察屁股,狗是清洁工,人一走,狗就把屎吃得精光。 母亲在屋后面开辟了一块菜地,养鸡种菜,隔壁滕老爷的三个姑娘:冬姑娘、春姑娘、秋姑娘经常过来教我妈妈种菜,闲时,妈妈串门,和邻居聊天,消磨时光;父亲在这里很活跃,骑马是他最喜欢的活动。家里养了三匹马,一匹白马,一匹棕马,还有一匹就是父亲最喜爱的阿拉伯红鬃烈马。这是隔壁的滕老爷从长沙买来的。这匹红鬃烈马高大健壮,威风凛凛,气质高贵,一股桀骜不驯的神态,不是随便什么人能骑它的。父亲第一次走近它时,它竖起双耳,眼睛睁得圆圆的,嘴里发出呼呼的嘶叫声,四蹄不停地跳动,向靠近它的人示威。父亲毫不畏惧,一手抓住马缰,跃上马背,双腿紧紧地夹住马鞍。这匹烈马立即知道对手的厉害,顿时敬畏三分,它颠波了几下,父亲纹丝不动,它也就老老实实地服输了。从此它看到父亲就如看到老朋友一样,摇头摆尾,前蹄刨地,甚是亲热。 有一天,父亲的一个朋友,名叫刘五少爷,到我家来玩,他见到这匹红鬃烈马,一定要骑它跑几圈。父亲警告他这是一匹很厉害的马,劝他骑别的马。刘五少爷是一个好强的人,并且在当地也是一个玩家,骑马、打枪都会来两下子,怎么会在众人面前表示胆怯,在他执意要求下,父亲只好让他骑这匹烈马。这匹马只认父亲,一见到生人就嘶鸣示威。刘五少爷也不示弱,勉强骑到马背上,屁股还未坐稳,就被马用屁股一掀,摔下马来。这一下跌得不轻,刘五少爷趴在地上,好久才缓过气来。他气得直骂娘,不是父亲在,他肯定会掏出枪来毙了这匹马。 有一天,一条黑狗来到我们家就不走了,这是一条很健壮的狗,浑身黑色,毛色光泽,只有眼睛上方有两个白点,它对我们很亲热,我们给它取一个名字“小黑”,从此它跟随着我们寸步不离保护我们。乡下的狗很多,家家户户都有几条狗,这些狗都很凶,要咬人(有些还是疯狗),自从小黑来了,狗打起架来,都不是它的对手,野狗见到我们就夹着尾巴灰溜溜地躲开了,我们也就平安了。有一天,马厩里的棕马,产了一头小马,长长的四条腿,蹦蹦跳跳,活泼可爱。小黑和它玩,它们就成了好朋友。冬天,我们爱睡懒觉,小黑和小马常常闯进来,顽皮地用嘴掀开被头,我们只好起床和它们玩,茫茫雪原,小黑在奔跑,全白一点黑,这种原始的自然美景让人心旷神怡。 父亲喜欢在晚上到水稻田里抓鳝鱼、田螺、青蛙。每次他总是带领我们几个小萝卜头去。我们打着火把,走在田埂小径上,这时父亲总是高兴地吹着口哨,那是一曲节奏欢快的包格尼尼小步舞曲。明月当空,夜色如洗,蛙唱虫鸣,我们一行人踏着优美欢快的小步舞曲节奏,心怀秉烛夜游之趣,边玩边捉,一直走到长湖边上。长湖是以狭长的湖面而命名,整个湖面长满了荷叶,荷花盛开,香气袭人,著名的湘莲就出产在这里。父亲要大家休息一会,我们陶醉在荷叶的清香中,观赏朦胧的荷塘月色美景。返回时,我们的竹篓已经满载着鳝鱼、青蛙,顺手还捉到一只爬到岸上乘凉的甲鱼。我们这时已是饥肠辘辘,杨师傅早就为我们烧好了一锅鱼生粥,撒上碧绿的葱花,加一些芫荽菜(香菜)让大家饱餐一顿,此时,我们家的公鸡开始头鸣,预告新的一天来临。 在这个小村庄,父亲的威信不亚于关帝庙里的关老爷菩萨。村民有什么纠纷,总要告到父亲这里,由父亲来主持公道。有一回,有一个名叫刘一钻子的农民受到李保长的欺侮,和老婆一起到父亲这里来告状,他哭诉道(带点唱腔):“他抢哒我的牛,打哒我的人,还要把我推到水里头。”他的老婆是湘乡人,拿出当地的惯用手法,赖在地上耍泼皮,嚎哭道:“天阿公,救嗯啊!(我们)”父亲把李保长叫来进行调解,要他把牛还给人家。李保长是地方一霸,说什么也不肯。父亲伸出鼓着圆滚滚的肱二头肌的手臂说:“我们来拗手劲,谁输了谁还牛。”这一下把李保长震慑住了,他连连摇手说:“我喔是(怎么)敢同喜老爷拗手劲,算我背时。”李保长只得把牛还给刘一钻子。父亲为了表示感谢李保长的退让,亲自拿起纸枚子点火,请李保长抽了一筒水烟。(在当地这是莫大的荣幸) 过年是这里最热闹最有趣的时节,家家户户做糍粑,糍粑放在炭盆上烘烤,不一会糍粑就发得像枕头一样,香气四溢,味道好极了。我们家还要杀猪(自己家养的),做腊肉。大年三十那一天,客厅点起了气油灯(平时点的是昏暗的煤油灯、菜油灯),其亮度如同白昼,立即呈现出喜洋洋的气氛。年夜饭菜肴丰盛,小孩还可以喝一点白酒,父亲和杨师傅划拳,“五金魁啊六六六……”好不热闹。晚上大家都要守岁,通宵不睡觉。这时,大人们玩牌九牌赌博,小孩也可以在旁边押钱(过年三天大人允许小孩赌博),赌博的滋味真够刺激,玩了一个晚上都不觉得睏。 年初一早晨,第一桩事就是看枕头底下的压岁钱,父母把红纸包的压岁钱放在我们的枕头底下,看到红纸包那种惊喜是无法用语言来形容的。我们有了钱就可以赌博,可以到小店里买片糖吃。马上最热闹的重头戏就要开始了,乡民自己组织的花鼓戏班子,有舞龙灯、耍狮子、踩高脚、蚌壳精戏等等,花头经十足,敲锣打鼓到每家每户去贺新年。我们是大户人家,花鼓戏班子是不会错过的,听到锣鼓声,杨师傅、曾师傅就开始放鞭炮迎接,小孩子们捂着耳朵冲着前面,在锣鼓喧天中,踩高脚的丑角在前面掀开序幕,接下来就是精彩的舞龙灯,龙灯舞得像波浪那样旋转翻滚,看得眼花缭乱,狮子舞也精彩,狮子摇头晃脑,很是滑稽,最后是蚌壳精演戏收场,演蚌壳精的是一个娇小的姑娘,打扮得花红柳绿,楚楚动人,走在我的面前,行了一个屈膝礼,娇声娇气地向大家拜年,恭贺新禧。父母少不了给他们早准备好的红包,于是,又是一阵鞭炮声欢送他们离开。我们这些孩子尾随在他们后面轧热闹,到下一家多看几场戏,才恋恋不舍地回家,渐远的锣鼓声仍然诱惑着我的心,一阵失落感油然升起,我莫名其妙地同情起那个跳蚌壳精的小姑娘,念念不忘,萌生出一种朦胧的初恋情感。 在南槛地和我们玩的小伙伴不少,最要好的有隔壁邻居的细元伢子,还有村头的运伢子,他是一个聪明能干的孩子,眼睛闪着智慧的灵光,气质不俗。然而他家很贫穷,母亲死了,父亲好吃懒做,他常常吃了上顿没有下顿,饿着肚子和我们玩,我的母亲非常同情他,经常拿些食物给他吃,他很有孝心,吃一点留一点,带回家给爸吃。 我们这一帮野孩子主要的活动就是与河对面的孩子们开战。这条河有一条一米来宽带小泥土路,河水低的时候,路就露了出来,人们来往河对岸,都走这条小路。但是河对岸的孩子若走这条路,我们就用泥块砸他们,他们也不示弱,也用泥回击,于是一场激烈的泥土战开始了,通常我们排成一字纵队,双方保持一定距离,相互扔泥块,排在第一的人容易被击中,被击中的,鼻青眼肿,急忙退下战场,第二个人就打头阵。打头阵的通常都是运伢子和细元伢子,尤其是运伢子,手劲好,泥块扔得远而准,打头阵当之无愧,多数都是他,当然,受伤也多,为此经常被他爸打骂。我和坨坨、三三,基本上都是做后勤工作,提供弹药,对伤员做一些护理工作,所以很少受伤。双方孩子开战的根源是什么,是什么时候积怨的,谁也说不清楚,可能是上一代传下来的。 还一种活动也蛮有趣的,那就是“拷浜”。河水浅时,我们选择一处河湾,把出口处用泥堵住,然后大家齐心协力把湾内的水舀干,不一会,一条条青黑色的鱼背脊露出来了,在泥水里挣扎,蹦蹦跳跳,这是最开心的时刻。在这个鱼水之乡,天天有鱼吃,自己抓到的鱼,吃起来味道更美。有时,我们也都水稻田里拷浜,方法一样,就是鱼不多,有时还空手而归。 我们成天野在外面玩,个个都变成了野孩子,都是六七岁了,应该到学校读书了,当地没有学校,父母亲请来了一位姓唐的老师,名字叫令白,做我们的家庭老师,教室设在离家不远的一个尼姑庵里。唐老师以前是私塾老师,老派,教的是中国古典文学,写毛笔字,背唐诗,还有文天祥的正气歌,我们背得滚瓜烂熟,父母听了很满意。后来唐老师走了,父母又请来一个姓朱的女老师,她是长沙师范学校毕业的,新派,教我们西方文学,课余时间她的另外一个女朋友和我们一起玩“London bridge falling down”游戏,我们拉着手举过头,一面唱一面转,然后突然把手压下来,压到谁,谁就要表演一样节目,老师喜欢坨坨,老是压他,他就背一首唐诗。我也被压到过一次,我背了一首一去二三里,炊烟四五家,楼台六七座,八九十枝花的诗。父母也都是新派,对朱老师的教育非常满意。教了半年,她要离开我们回家结婚,别离时我们依依不舍,我们都哭了,拉住老师不放,跟随着朱老师走了很长的一段路,长亭外,古道边,送别终有时,我们回家心中难过了好长时间。 一天父母和彭师爷、刘师爷正在搓麻将,忽然外面响起鞭炮声,还伴有欢快的锣鼓声,我们连忙跑出去看是什么喜事这么热闹,“日本人投降了!”村民兴奋地高呼,这天是1945年8月16日,鄂华喊口号:“中国万岁!”“蒋介石万岁!”我们也跟着喊。记得前几天我们就听到美国飞机在日本广岛投放原子弹的消息,乡下人纷纷议论,原子弹像鸡蛋那样大小,可以炸毁一座城市。想不到日本人这么快就投降了。抗战八年终于以我国的胜利结束了,没有战争,交通也恢复了,父母考虑回上海了,一切准备工作做好后,我们终于踏上了去上海的归途。回上海的人员除我们外,还有沈妈、锺先娘子、一伢子,还有一个用人我们叫她“臼窝子风朱妈”,因为她脸颊上有一个凹坑,她是一个有心计的人,到了上海后就提出要加工资,被我母亲辞退,听说后来她到了台湾。 最是难过别离时。我们先是乘船到草尾镇,船离开时许多邻居来送行,别离的难过之情难以抒怀的,最难过伤感的是那个“小黑”,它知道我们要一去不回了,拼命地要上船,旅途上带狗是很不方便的,我们只能舍弃它,它呜呜地直叫,在岸上跟随着我们的船跑,一直跑到河分叉处,没有路了,它发出一声凄凉的哀鸣,黯然默默地望着我们的船远去,渐渐地“小黑”越来越小,最后消失在视野中,我们都伤心得哭了。 回忆往事结束在伤感之中,至今黑小那声凄凉的长鸣还在我耳边回旋。 2014/10/8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