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那个侯府千金嫁入科第世家

李超平

 

【编者按】 本文由聂崇彬提供。

清光绪元年(1875)九月二十四日,一场低调的婚事在长沙城举行,位于洪家井的曾府千金小姐曾纪芬出嫁了。这是一场推迟了三年多的婚礼,新娘曾纪芬已经24岁,她是武英殿大学士、两江总督、一等毅勇侯曾国藩的满女,遗憾的是曾国藩夫妇已经于清同治十一年(1872)、十三年(1874)先后辞世,而公公聂亦峰也于同治十一年五月在广东任上去世。由于哥哥纪泽、纪鸿还在守孝期内,因此只能由堂兄曾纪渠等为曾纪芬送亲,婚礼只有仪仗,没有鼓乐。

聂亦峰属衡山县荆林聂氏,族名聂有豫,生于嘉庆十八年(1813)十二月二十日,卒于同治十一年(1872)五月二十九日,榜名泰,更名尔康,号亦峰,增监生。道光二十六年(1846)丙午科顺天乡试举人,咸丰三年(1853)癸丑科进士,钦点翰林。历任广东石城、新会知县,高州知府。著《廉江冈州梅关高凉诸公牍》(2012年以《聂亦峰先生为宰公牍》整理印行)。继配安乡县籍奉天锦县知县张国泰孙女,共育得三子四女,曾纪芬的夫君是次子聂缉槼。

聂家的家世渊源可能是最先能打动曾家人的,因为这是湖南少见的科第世家。

衡山荆林聂氏来自江西清江县(今樟树市)荆林村,开籍祖聂继模,字乐(ǎo音)山,系江西荆林聂氏第十五代。他的曾祖含初公(12代)、祖父公明公(13代)是名医,明末清初游医于湖广,后在衡山开设药局而定居,聂继模于康熙11年出生于湖南衡山,是衡山支的开籍始祖,派班行诗以“继”字为首。

乐山公性格仁慈,治学严谨,事亲至孝,精通医道。他写给次子——陕西镇安镇县令聂焘(先焘公)的《诫子书》如同传世名篇,教育了一代又一代贤达之士。1982年6月6日的《人民日报》刊登了时任中共陕西省委副书记、陕西省人大常委会主任常黎夫的《实心为民造福》一文,并赋诗激励当今干部“为父当比乐山翁,做官要赛聂家郎”,更足以这份家书的历史价值。

聂焘是雍正十三年(1735)乙卯科举人、乾隆四年(1739)己未科进士,乾隆十三年(1748)选授陕西镇安知县,遵奉父教,八年中勤恳理政,心切爱民,治绩卓著,迄今仍被商洛人称颂、敬仰。聂焘育有五子三女,但存活的只有三个儿子一个女儿。长子肇堂是廪膳生,次子肇基是优廪生,第三子肇奎是优廪生,乾隆五十七年(1792)壬子科乡试亚魁(第6名举人),大挑一等,授益阳县教谕,主讲虎溪、东山、洣江、岳屏、清浏、雯峰、集贤各书院。他育有七个儿子,分别是镐敏、镜敏、铣敏、镇敏、鏸敏、鈒敏和钰敏。

聂镐敏,优廪生,乾隆五十九年(1794)甲寅恩科举人、嘉庆六年(1801)辛酉恩科进士,钦点翰林院庶吉士,散官后授编修,充国史馆纂修、日讲起居注官,调安徽学政、浙江严州知府等职,告养回籍后主讲雯峰书院。

聂镜敏,优廪生,嘉庆六年(1801)拔贡,壬戌(1802)朝考一等,钦取七品小京官,授礼部仪制司主事,兼祠祭司主事,充大清会典馆、方略馆纂修官和礼部则例馆纂修官,纂办川楚豫三省方略。回籍后主讲雯峰书院、湘潭昭潭书院。

聂铣敏,优廪生,乾隆六十年(1795)乙卯科乡试举人,嘉庆十年(1805)乙丑科进士,钦点翰林院庶吉士,散馆后改兵部武选司主事。后特旨复授编修,充武英殿协修、国史馆纂修等职,提督四川学政,拣发浙江绍兴知府。回籍后主讲岳屏、鳌山、鹅湖等书院。入祀四川名宦祠、本省乡贤祠。

聂镇敏,优增生,历任中城、南城兵马司副指挥,特旨以知县选用。

聂鏸敏,邑增生,嘉庆二十一年(1816)丙子科举人,充镶蓝旗觉罗官学教习,补授宝庆府邵阳县教谕,保升云南知县,历署昆阳、会泽、定远、滨川知县,补授建水知县。

聂鈒敏,优增生,道光元年(1821)考奏孝廉方正,候选盐课大使。

聂钰敏,廪膳生,道光五年(1825)乙酉科举人,历任河南新郑、太康、孟津、修武、商水等县知县。

 

聂镇敏的长子有瀚出抚给伯兄镐敏为嗣;次子有湘在湖北任知县,夫人及两个幼子因武昌城沦陷而投水自杀。聂镇敏是如何到京城任职的,族谱中并没有详细交代原委,但很显然,这个任职给第三子有豫带来了科举的便利。有豫,原名泰,更名尔康,号亦峰,增监生。道光二十六年(1846)丙午科顺天乡试举人,咸丰三年(1853)癸丑科进士,钦点翰林院庶吉士,国史馆纂修、武英殿协修,散官后以知县拣发广东,历任石城、新会知县,南雄知州、高州知府,以领兵克复浔州奏奖以道员用。

 

至此,聂家一门四代共有四进士、三举人,四位进士的名字至今仍能在北京国子监内的进士题名碑上分别找到。

从聂焘到聂亦峰,聂家以百余年的不懈努力,确立了科第世家的地位,一跃成为湘南望族。

聂家这门亲事,是曾国藩生前定下来的,而媒人则是他的弟弟曾国荃。曾国荃与聂亦峰是如何相识的,目前已经难以考证。他多次写信与曾国藩、曾纪泽父子商量满小姐的婚事,最早见于同治八年六月二十一日给曾纪泽的信,从言辞间可知他就是媒人。而他于十一月初六写给曾国藩的信,就颇为有趣了:

弟前信说媒,请以满小姐许配聂一峰之二世兄。查聂世兄之八字极为吉祥福寿,昨次归来,与内人谈及,亦喜其累世科第,居址甚近。望兄商定后赐一详信,并寄女庚回南,以便寄聂家合婚定妥。

不过,他的“前信”并没有在兄弟两个全集中找见。次年正月十五日,曾国荃再次写信:

聂家姻事,以看八字者说,聂世兄将来有果大阁出身,榜上必要两次名字挂在上头,是以将生庚寄呈。至于一峰观察吃洋烟与否,则弟不得而知也。但求佳婿不吃烟而有出身,便是良缘,不问一刀红纸之亲家老子也。俟面晤蒋芗泉、张仁生等,乃能灼见烟瘾之有无。

今人既可以体会曾国荃做媒的信心,也可以窥见作为侯爵之家对儿女婚事的一些基本做法:首先是讲求家世渊源,其次是预测未来运势,再是调查家德家风,三者缺一不可。

 

曾国荃通过相关途径很快核实到聂家的子女都不吸食“洋烟”(即鸦片),主要是同乡蒋芗泉(益澧)于同治五、六年任广东巡抚,与聂亦峰有所交集,了解其家况。旋即就是给聂家寄去满小姐的庚帖,聂亦峰自然也是非常认同这门亲事。五月廿日,曾国荃信报:

聂一峰昨有信来,已遣其甥汪少泉率其仆张顺送庚书到舍,并有手镯、耳环、红绿胡绉等件,五月十八日交庚。弟为满侄女填庚并备袍褂料、靴帽、手卷、信笺、笔墨、茶叶、纨扇等件,交其甥与仆带回广东。

这显然已经到了交换聘礼、庚帖的订亲环节。此时曾纪芬18岁。一南一北天高地远,男女双方尚无交集的机会,全靠各自的父母以曾国荃为中介,你来我往地交换意见。

多年以后的民国二十年(1931),八十岁的曾纪芬在上海回忆当年的婚事,提到了聂家聘礼中的那对手镯,是聂亦峰购于广东,价值800金,加工时尺寸偏小,夫人和女儿都不能戴。于是就预备为未来儿媳的聘礼,并言能戴者就必有福气,结果曾纪芬戴上正合适。她坦言,这对镯子并非好料,六十多年后已经褪色。

 

到了十月十一日,曾国荃再次报告曾国藩,聂家希望本年冬天或明年春天请曾纪泽送满小姐到广东完婚。一个月后他写信沟通新情况,一是是否走海路去广东的问题,二是提议男方明春到南京完婚,如延期到秋后或冬日,可到衡山老家办喜事,或送女去广东。几番往还,到同治十年正月十九日,曾国荃告知说聂家认为喜事可延至“今冬夏秋”。转眼到了十月十八日,曾国荃信中提及满小姐的婚期定在十一月,由聂亦峰送子到南京完婚。但此时又碰上曾国藩沿长江东下巡阅驻军及上海江南制造局,他要求聂家改为来年二、三月春间,或走陆路到九江换轮船,或走海路到上海中转。并且书信中几次出现“入赘”、“招赘”字样,看来曾家还似乎有招一个女婿上门的打算,且得到了聂家的同意。曾国藩本身有两个儿子,且均已成家立业。四个女儿也嫁出去了三个,只是各自都不够美满如意。满女远嫁广东,亲家之间、新人之间完全没有见过面,更别说深入了解,显然存在一定的风险,尤其是已经有前车之鉴的情况下,将满女留在身边,这可能是他有招赘想法的原因所在。

 

这两位年纪相近(只差两岁)、出身相似(均为湖南进士)、互相倾慕的亲家最终未能见上一面,并目睹子女缔结百年之好。曾国藩先于同治十一年二月初四日在南京两江总督署内去世。六天后,尚不知情的聂缉槼从广东出发,到上海后才闻变故,急忙拍电报问进止,曾纪芬回忆说,电报费昂贵到每个字需4银元。聂亦峰要求缉槼仍赴南京吊唁,并拜见岳母,这也是他和满小姐的首次相见。随后返回广东,仅三天,五月二十九日,聂亦峰也去世了。

满小姐的婚期不得不再次延期,直到三年之后才正式嫁入聂家。并且,与三个姐姐按曾国藩的规定每人只有200金嫁资不同,她手头有3000金,分别来自叔叔曾贞干(国葆)及父母去世后分得的遗产。这笔丰厚的嫁资存在长沙城的“乾益银号”,老板是长沙首富朱宇田。而聂家张老太的存款7000两则放在曾氏族人有股份的“玉振银号”,钱庄倒闭,存款血本无归,张老太非常心疼,欲提起诉讼。聂缉槼息事宁人,以纪芬出二千两,借三姐一千两,又托郭嵩焘等人各出一千两“赔”上。

 

聂亦峰去世后,家庭的重担先是由张太夫人挑起,然后由曾纪芬接替,而聂辑槼并没有如八字预言的那样科举顺利,而是以监生的身份遵例以郎中分部行走,这是聂亦峰在任病逝给他留下的体制福利。光绪五年,在湖南滇捐局案内出力,由时任云贵总督刘长佑奏保补郎中缺,随后以道员用。刘长佑是湘军宿将之一,对曾国藩的知遇之恩自不待言,安排聂辑槼在湖南滇捐局谋个差事并不难,月薪50金,不仅帮这对小夫妻度过了眼前的窘迫,还名正言顺地为他进入仕途铺平了道路,即先解决身份,再等待实缺机会。

光绪七年,曾国荃被重新起用,任两广总督。聂缉槼由妹夫关照,至南京帮办营务处,月薪8两,而湖北巡抚李瀚章是曾国藩的得力门生之一,更是委其担任督销局差事,月薪50两,遂可勉强度日。

转折发生于时任两江总督左宗棠对聂缉槼的识拔,即任命为上海制造局会办,亦即副负责人。他随同时获得任命的一批人进见,左宗棠独留他单独谈话:“君今日得无不快意耶?若辈皆为贫而仕,惟君可任大事,勉自为之也。”此语足见左宗棠对官场的洞见、对聂缉槼的深望。

聂缉槼没有辜负各方的期望,在江南制造局前后八年,从会办到总办,均勤勉任事,止亏为盈,余十余万。而曾纪芬贵为千金小姐、总办夫人,仍自己纺纱,并向翻译馆负责人傅兰雅的夫人学会了编织毛衣。光绪十五年,曾国荃荐保道员,次年实授苏松太道。但当他再次升迁办理移交时,才发现亏空高达80万两之巨,曾纪芬只能变卖金器,千方百计筹款归还。原来接任之初前任已经亏空20万两,而未先经核计,且留用账房徐某等均是原班人马,遂令其用轮船一只及珠宝若干补缴,珠宝暂存聂家数月之久,曾纪芬做到了不曾取出试戴。

此后聂缉槼辗转浙江、安徽、江苏等地任按察使、布政使、巡抚等职,畏于官场复杂、“办事棘手”等因,聂缉槼接受夫人的意见,于光绪31年申请开缺(离职)获准。曾纪芬则以接手公婆的家产经营,开始接班主理家政。至光绪34年,聂家因故举债购买纱厂,更名“恒丰”,由聂其杰主理,聂家由此在沪上发展实业。

宣统三年正月十八,张太夫人逝世。聂缉槼因劳累和哀伤过度,于二月二日去世。弟弟聂缉荣也伤母兄之逝而于三月二日辞世。曾纪芬年届六十,聂家门庭由她一力支撑。四年后与聂其杰等人受洗,皈依基督教。生逢千年未有的变局,从中国最后一个大儒曾国藩开始,他的子孙后代面对朝代更迭、西方科技、文化、宗教的全面传入,显然不可能再置身度外。聂家子弟或兴办实业,或出洋留学。民国七年,曾纪芬主持分家,家产均分为十份,其中一份按《圣经》逢十献一的规律作为慈善经费基金,每年收入捐给教会或公益捐款;两份作为曾纪芬的养老保障;承嗣和出继的两个孙子各得半份。每份价值银八万余两,但主要以工厂股份、田产折算,并无多少现金。此外捐出地块交工部局,建“聂中丞公学”,该校现为上海市市北中学,位于杨浦区辽阳路。校园一侧仍遗存聂家的四幢私宅,为民国十五年建,分属曾纪芬和四个儿子居住。

聂其杰(云台)于民国九年被推举为上海总商会会长,一年后获辞。民国十五年起,在曾纪芬的安排下,聂家每星期开家庭会,由聂其杰讲论,后又编辑发行家庭报,她以这些形式来维系聂家的家德家风。

民国31年(1942),曾纪芬以91岁高龄在上海去世,距离她嫁入聂家正好67年,她所发挥的作用是巨大而永恒的。在这期间,聂家完成了从科第世家到中国民族资本家的巨大转变,鲜有子弟踏足官场。与祖先们著书立说不同,聂云台建企业、开矿山、办航运,所著《保富法》也曾风靡一时,近年又流行于朋友圈。

 

 

聂亦峰尔康以太史改官县令,将之粤东,余榜下,分部。秋对月城南,感赠    

万古足多憾,孤月正今夕。

流照两人心,依依不相隔;

西风撼庭树,萧索促行客。

客行苦不怡,羁人重愀恻;

本以同乡人,天涯结初识。

半载为十年,万里在咫尺;

长谈入深夜,凉露生白衣。

仰视星汉高,天宇沉沉碧;

岭外相忆长,今夕是畴昔?

 

广州城东永胜祠哭聂亦峰观察     

夕阳照衰草,黯黯城东隅。

城隅一古祠,门外生楸梧;

凄凉殡宫宇,非复平生居。

昨日登君堂,堂上閴以虗;

有一识我人,是君当日奴。

吞声不能语,手挽三孤雏;

可怜我与君,交谊良独殊。

京华十年别,南北万里塗;

虽则万里塗,君情故如初。

当我困圜扉,君方绾铜符;

赠我一疋锦,襯以双明珠。

珠锦亦自珍,况乃被穷鱼;

此来倘一会,语有千万余。

安知越王台,已作黄公垆;

垆头岂无酒,酻君不满壶。

吁嗟平生亲,尽此一束蒭;

衔哀独言别,野树啼悲乌。

 

 

聂亦峰观察之丧自粤东归长沙

孤櫬自万里而归,依然故国山川,问何处葬君仙骨;

诸子亦一时之秀,如此旧家门第,幸无忘读乃父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