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恩之旅 感謝 ,感懷情誼,談我的感恩之旅… 卓以定 |
2010年的 1月21日,台北的清晨,太陽還沒有出來。外子陪著我到台北車站和遠流的熱心編輯多誠碰面。因為她自願請假一日陪我們,又替我聯絡到國史館台灣文獻編纂李展平,也就是台籍戰俘監視員柯景星等的口述歷史學者。於是我們三人,由多誠帶著搭台汽公車到了南投。頭次遇到展平,他熱心地帶著我們去見他的一家人。他的父親曾經是國軍第64軍退休榮民,娶了台灣賢淑母親,一家以國台語交談。 展平不只孝順父母,也把敬愛自己父親的孝心,推展到孝敬在二次世界大戰,兩面受害的台籍老兵。展平的父親曾是名廚,好手藝的李伯伯做了一桌豐盛美食,邊談著見証徐蚌會戰地慘烈。飯後,展平就驅車帶著我們三人,直奔彰化縣和美鎮去完成我去看柯景星老先生的心願。 此時陽光普照,通向彰化的公路上沒有塞車。台灣的南部冬天,郊外盛開的油菜花,一片鮮黃色,配上翠綠的田野,一路上山明水秀。我好似又回到了自己的童年,不覺興奮起來。一走進和美鎮社區,展平直說自己是個路痴,次次都得由公視的潘導,遙控(由手機)帶路。只見經過大街小巷,走到沒有舖柏油的路,遠看鄉間有間磚造的房子,原來已經到了柯景星先生的家。 因為天氣晴朗,柯家在屋外搭了飯桌,桌上擺滿了新鮮蔬果,招待大家,外面有另位當時同為戰俘監視員的周慶豐老先生,柯伯母,和他們三位子女。柯老先生夫婦和二子,媳婦同住。長子和幼女都是從別的城市趕來參加這個我們兩家的歷史盛會。還有四五位中南部報社記者,他們明顯都因展平的四本作品和公視「赤陽」記錄片,而早已訪問過柯家多次。 等我們車子一到,我們走過去,柯老先生就由兒子扶著從家裡向著我們走過來。我雙手合十作揖,向柯伯伯行了九十度的三鞠躬,表示內心真誠的謝意「謝謝,謝謝。真感謝您在戰爭最困難時期,還送雞蛋給伯母,讓她可以哺乳給幼小的兒女。」。沒想到,已經九十歲的柯伯伯,經過戰亂,牢獄,監視,中風,罹癌,車禍,依然立刻看到我,就用台語說「領事夫人哭著要跪我,我告訴她,我才二十幾歲還沒娶某,你不能跪,不然雞蛋不給你了。」 我拿出準備好的家中舊相片,解釋給柯,周兩位老先生。問他們還記不記得六十多年前的伯父,伯母,也就是他所說的卓領事夫人?同時身邊的記者開始問我從那裡來?我解釋給他們聽,這是先父剛來台灣就尋找的恩人,能夠找到卓家的恩人來謝恩,算是了卻父親的遺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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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两张四十年代初摄于上海的老照片是作者带去给柯景星及周慶豐老先生辨认卓还来领事一家的:
左起:卓還來、卓貺來、卓牟來、卓東來(堂伯)、卓湘來、卓還來妻子趙世平、卓宜來(堂伯)、卓宜來妻子和他們兩的一兒一女,卓以保和卓以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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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起:卓貺來、卓牟來、卓湘來、卓宜來妻,卓還來妻趙世平,右一是卓還來 后排左起是卓东来和卓宜來 |
那天任務完成,我和大家一群新的朋友交談,談著六七十年的歷史,我感到很是欣慰。隔了兩三天,新聞報導,我也沒有什麼特別感受。一天夜裡,突然在旅館夢中醒來,突然想到如果時間倒流兩三年,父親還在世,那該多好!或是如果父親還在世,即使他沒法親自前去,但是看到我去,那該有多圓滿!不覺開始眼淚奪眶而出,於是所有的往事一一浮現出來… 這一切都得從龍應台的暢銷新書「大江大海」說起,出了之後,我世界周刊的朋友打電話說裡面有寫你家的親戚,她就馬上寄了書來。於是拿到書之後,書中寫的卓領事的確正是我的伯父。立時想起,自己小時常聽父親提起在二次戰爭末期,日軍佔領北婆羅洲,使得擔任婆羅洲領事的卓還來(父親家中最優秀的兄弟)和家小三人都被送到沙勞越首府古晉的俘虜營,男女分營居住。當時伯母還在哺乳幼兒,營養不良,幼兒經常生病,擔任戰俘監視員的就是年輕的柯景星! 二次大戰末期,日軍在太平洋地區俘虜了三十多萬俘虜。在台灣的柯景星當年才二十歲,和一百多位台灣人被半騙半拉的去當擔任日軍戰俘監視員。台籍軍伕並非軍人,只算軍中雜役,稍不滿就被日軍打耳光。台籍的監視員處境不好,戰俘的處境就更慘,連食物配給都不足。 經過相處,小隊長柯景星很佩服卓還來,一個中國政府來的公務員,就是不肯投降,這種氣節是他心目之中的英雄。卓家祖籍也是福建,大家同為中國人,溝通無礙。因此這些台籍監視員都很同情他們一家四口。卓家和「阿禿仔」(指英澳等戰俘)關在戰俘營中顯得特別不同。這些台籍戰俘員默默的送上些食物給卓領事夫人和他可憐的幼小兒女。柯景星更是戒煙去換了很多雞蛋,送給趙世平伯母。伯母感動地跪下謝恩,被柯景星勸阻,也留下深刻的印象。 戰後伯母帶了兩個營養不良兒女被釋放出來,才知道自己的領事先生已經在一個多月前遇害,被日軍槍殺砍頭,痛不欲生。回到南京,不久經家人勸解,隻身飛來美國聯合國工作。臨走前,她鄭重叮嚀父親,將來去台,務必找到柯景星,謝謝他的照顧之恩。伯母本想自己在外獨立之後,可以帶一兒一女出來,沒有想到兒女放在北京娘家之後,一直到80年代開放之後,才能正式出國享受母子女團圓。這些都是後話…
國共內戰的後期,父母和他們的弟妹依然和祖父母同住南京。曾國藩文正公外孫女的祖母,邊在照應重病的祖父。具有睿智和勇敢的她做了一生最大的決定,她堅持全部留下的卓家兒女,應該全部去台灣,重新生活。她自己留下來全心照顧先生,以後再想法出來。 於是1949 年元旦左右,在襁褓中的我,和總抱著我的奶媽小李,爸媽,叔嬸,姑姑和大舅乘著輪船來台灣,搭的就是那艘太平輪,從上海來到基隆港。因為當時年紀太小,只記得船外的洶湧的黑色大海,船內家人都在暈船倒地嘔吐,只有兩人不暈船,就是年輕的父親和我,他告訴我不許站在外面看海,太危險,帶著我去吃船上的食物,只記得是神奇和好吃又沒有吃過的食物。短短幾天的日子,對於幼小的我,居然沒有感到是撤退或是逃難。誰會想到,同樣的一艘太平輪就在四個星期後撞沉了,死傷近千呢? 到了台灣,我的父母和家人,勤奮,努力,吃苦,主動接受這個新家鄉,這塊土地的文化。他們合力一起在台北市羅斯福路旁的浦城街16 巷買了一幢日本式的小房子。鄰居就有本省籍,還有山東人開的饅頭店,還有一家專賣新鮮雞蛋的日本母子(兒子叫中村隆造,後來回日,長大來台灣讀台大)。巷口我們自家還開一間超小雜貨舖,家人輪流開店了兩三年,維持生活。 上學的上學,找事的找事。母親拿著新買的「學台灣話手冊」,一直練習著日用語,後來出去買菜,發現只要把福州話轉個調子,就可以完全溝通,興奮的很。並且發現「卓」姓在台灣有很多本家同胞。於是買菜時就會有開鞋店的說台灣話卓太太,敲我們門,來找我媽這個本家卓太太一起去買菜。 不到三五年,每個人都有了可以生活的工作,父親在台灣大學執教,母親用一架用舊的打字機自習,考英文秘書,進了美援會。叔叔也以榜首考進農復會,學化學的舅舅在化學廠研究煉造出醬油。姑姑考進台大,後來出國留學。在我的童年,台灣是個非常美好的家鄉。晚上和暑假,我們和各色各樣的鄰居小朋友一起玩耍,躲迷藏,打彈珠,玩玩牌,跳橡皮勁。 父母會談的不是反攻大陸,而是慘重的八年抗日戰爭,他們如何千辛萬苦地走過中國各省,躲過日軍,逃到重慶。父親最痛心的是各地稱雄的軍閥們,國共的內戰。多年的戰亂造成百姓苦難失所。最擔憂的是中國如何團結,不分省籍,可以打破東亞病夫的恥辱,爭取國際地位。在那個韓戰還沒開始時的窮困時代,他就在大家面前主張各省族群要大量通婚,減少彼此的誤會。他更是擁有難得的開放胸襟,會去聽學生談黨外的政見。並且在我小時,帶我去看孫立人,白崇禧的家,說他們的英勇事蹟。 1949年對於大部份的人是個過敏的數字,代表戰火迷亂,兩岸相隔,家人離散。但對父親最為痛苦的回憶,他最常提起的,卻是他的二哥卓還來在英年,被日本兵在北婆羅洲殺害,他的嫂嫂獨自在美工作。兩個幼小的兒女留在中國大陸,被伯母娘家撫養。家中的簡陋書桌上總放著兩張伯父兒女的照片。因為他總希望自己在美國生活的嫂嫂可以有辦法和兩個侄兒女可以團圓。 我們一家到了台灣之後,幼小的我,總記得父親常常拿著一張泛黃的紙,喃喃的說,柯先生是卓家的恩人。在那個困苦戰亂,還會把珍貴的雞蛋給犯人吃,真是太難得了。但這個柯先生寫給伯母的地址是寫著XX町,根本中華民國就沒有這樣的地址,到那裡去謝恩呀?會不會也受害根本就沒有回來啊?父親一生重情義,重承諾,明顯的答應伯母的事一直沒有忘懷。但是人海茫茫,不知從何找起? 現在回想柯老先生當時以戰犯之名,被關在新幾內亞,原來不在台灣,直到五零年中旬才回台。真是人生如夢,一過就過了六十年,父親想找的恩人還活的好好的,子孫滿堂,而且還記得伯父一家的事。我能夠完成這次的感恩之旅,這件事讓父親最開心不過了!而他卻已經不在了! 不覺心中默禱,感謝祖母的決定,感謝父母帶我來到寶島!不然以我們的書香背景,父親的耿直和正義脾氣絕對是所有運動的受害者。感謝我們的政府供給平靜單純的生活環境。一幕幕幸福童年影像..家前的陰溝下的嘴裡能含著一顆糖的幸福嬉笑..聽著廣播劇,享受收音機的流行音樂.... 許許多多這樣簡樸又單純的小故事串連起來…初中開始,常常去書店雜誌之中,偷偷看了很久,為節省郵票和中學朋友共同寫信要電影明星的照片。大學時又可以結伴採集植物標本,一起走在全是美麗的杜鵑花堆。一直到了大學,家中才有一個小小的大同牌黑白電視機,已經高興的不得了。 … 大學畢業,每個同學都很容易的申請到留美獎學金,來了美國讀研究院,我就這樣子來了。讀書,修學位,結婚生兒女,一切都是那麼隨緣的順理成章完成。人生當然也有起伏和高低。從台灣到美國,從二十世紀到二十一世紀,從東到西,從家庭到社會,讓我一生體會最深的就是每一個時代,每一個地方,每一個族群和宗教和文化,都有非常美好的一面,都有非常可愛的人們。 我能夠如此的由1949年,走過童年,青少年,青春時光,中年,到現在兒女成家立業,心中是充滿著感激和謙卑。最大的感謝是,我們這一代人,生長在幾乎沒有戰亂的世界。 感謝世界周刊的朋友告訴我「大江大海」中有我伯父一家的記載。感謝遠流出版社,那些曾經出版過我書認識的朋友主動幫忙,尤其是金多誠,這位外省的第二代,幾乎覺得是她的使命般的,從頭到尾的陪著我。 感謝國史館的台灣文獻專家李展平,對於台籍戰俘監視員的研究和著作,他自己親自熱心帶路,翻譯,還有李家四代的熱誠招待。更十分感謝「大江大海」的作者龍應台的暢銷作品,讓大家體會在1949年,所有華人遇到的災難,流離和失散。更要謝謝她親自捎來送我的書,和一再來的電子信,鼓勵我該趁早去看已經九十歲的柯老先生。 當然更要感謝柯家一家大小的招待和大家的歡樂交談。這一切的一切,我會終生視為是難忘的,最寶貴的記憶!因為它讓我更能深刻體會,即使是在人生最困難的時刻,人類還會同情,彼此照應,人性還可以這麼的善良和溫暖!! |
作者与周慶豐老先生(左)及柯景星老先生(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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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排左起:周慶豐老先生、本文作者、柯景星老先生和柯太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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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起:柯景星的二兒子、本文作者、柯景星的小女儿和柯的大兒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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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恩之旅后记
感恩之旅之後,短短的兩個月,兩位老人家主角都先後離開人世。我終身孀居的伯母(一九一四年二月生),年紀輕輕來美聯合國工作,一直想著和國內兒女團圓,直到八零年代才團聚。儘管自己才貌雙全,却拒絕所有再婚的可能,於今年四月十五日,安詳逝世。遺言火葬,將骨灰送入太平洋,真是偉大的愛情故事。 柯老先生也在今年四月六日平靜走完人生。他的報導,附在下面。想想我晚去兩個月,就不可能完成感恩之旅了。善事和善行原來都得及時,轉瞬即逝,我真是太幸運了。
洗清「戰犯」汙名 柯景星含笑以終 【聯合報╱記者江良誠/南投報導】 2010.04.09 03:15 am
台籍戰俘監視員柯景星3天前以90高齡去世,他當年拿雞蛋救援北婆羅洲領事卓還來遺孤,卓家人隔了65年不敢忘,今年初當面致謝,讓柯景星洗清「戰犯」汙名,讓他了無遺憾,含笑以終。 柯景星在二次大戰期間,被日軍派到北婆羅洲當戰俘監視員,當時,中華民國駐北婆羅洲領事卓還來慘被日軍殺害,領事夫人和一雙兒女被關在戰俘營,柯景星省下配給,拿香菸換雞蛋供領事遺孤補充營養,讓卓家相當感激。 不過,柯景星戰後被視為戰犯入獄,回台後還遭受異樣眼光,政府也沒有關心這群台籍軍屬的問題,直到台灣文獻館編纂李展平撰寫《戰火紋身的監視員》等書,才揭露當年台籍監視員在集中營幫助不少戰俘的事實。 卓還來的姪女卓以定得知當年救伯父一家的「台灣兵」就是柯景星後,今年1月,卓以定從美國返台,到彰化當面向柯景星和另名監視員周慶豐致謝。 柯景星兒子柯文義說,父親以前談到在南洋當軍伕的往事時,總是鬱鬱寡歡,對救人的事說得不多;柯景星年紀大又罹癌,但自從卓以定探視過後,整個人都活了起來。前幾天柯景星摔傷,因傷勢惡化而在本月6日辭世。 柯文義說,父親到醫院治療時,有護士認出他是救人的「台灣兵」,告訴他:「阿公,我有看報紙,你是救人的英雄!」讓他相當欣慰。 他說,父親一輩子被戰犯的汙名籠罩,終於獲得澄清,父親走得沒有遺憾。 卓以定在部落格中貼文指出,柯景星的經歷讓她瞭解,即使在人生最困難的時刻,人類還會彼此照應,人性還可以這麼善良和溫暖,而這次的感恩之旅,是她終生最難忘、最寶貴的記憶。
【2010/04/09 聯合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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