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

丁费宗清

【编者按】我们刊登丁费宗清的这篇文章以表达对庆姑姑张心漪的怀念。下面这张照片是庆姑姑张心漪2004年率全家来上海时摄于四季大酒店的客房内。

 

小时候,妈妈是天,以爱与智慧庇护着我们。这么些年来,几乎都在妈妈跟前受她的照顾。大学毕业了,出门还会问妈妈该穿什么衣服。

妈妈出生在一个有五个兄弟姐妹的家庭,外婆是外曾祖父的最心爱的女儿,多少人做媒他都看不上,舍不得,直到省长任内有次校阅,外公张其鍠所带部队衣著光鲜,军令严明,出类拔萃的表现,让他决定将女儿嫁给他,那年外公方丧妻,还不想结这门亲,只想出家做和尚。大舅生的时候,外公请的德国医生接生,光是出诊费就三百两银子,待妈妈出生,外婆忍痛等外公出门了,才去叫助产士,妈妈已经等不及,呱呱落地,幸而七舅婆恰好来看外婆,打破一个碗,用瓷片给妈妈断了脐带,这件事直到妈妈结婚,还为七舅婆津津乐道。

外公是吴佩孚的参谋长,长年在外,一回到家,早晨还未起床,家中已宾客满堂,等着求见。外公用功好读,诠墨子,懂爻象,收集古砚、经书,对子女有他自己的教育方式,他曾把一方古砚、一方端砚置案上,叫孩子一个一个进去,由他们选,大舅选了端砚,妈妈却选古砚,外公大笑,照样给她一方端砚,大舅说:“我知道他不会给的”。妈妈觉得她选的是对的。

妈妈十岁时外公在离开吴佩孚返乡途中被盗匪所害,三个月家中不知生死,每日早上外婆哭泣,妈妈就要去劝解。外婆极其温顺善良,三从四德兼备,这时完全失了主意,家中就是妈妈当家,外婆无一事不依赖他,直到十七岁时,她要求去北京读书,带着十五岁的妹妹同行。

当年的教育不止外婆小时上家塾,妈妈小时亦是在家受教育的,经书、女红、书画之外增加科学、数学、英文,一位远房表哥带他们做实验、学数理。妈妈上中西女塾五年级是她第一次离家上学,国文程度远在同学之上。多位表姐妹也都上中西,每天家中还送菜,送瓜子、点心,周末用黄包车接回家。妈妈在中西的五年影响她的一生,甚至影响到我们下一辈,当年的同学成为以后一生的朋友,甚至两代三代的世交。

到北京之后满姨婆家的气氛很不同。姨婆很开朗,姨爹很有学问,由于在中西女塾的底子打得好,英文比别人好,妈妈常常翻译文章投稿赚零用钱,在姨婆家住得很愉快,我们小时常常听妈妈讲起一些在北京的趣事:夏夜躺在藤椅上看星星,赚了稿费和表兄妹们同出游,北海划船,中南海溜冰,夜登妙峰山都在她的文章里出现。燕京大学的未名湖,姊妹楼也是我们耳熟能详的。妈妈是聂家第一个上大学的女孩。

 

妈妈和女红

文正公的家训中女孩子是以纺纱缝纫为主的,读书次之,在那个衣帽鞋袜都自制的年代,每个女孩都会一手好女红。外婆擅画,亲友们都请她画鞋样,“五姑,这双要宽一分,长两分。要牡丹花样。”外婆照样放好,画好图样,姑婆、姨婆们心满意足的拿回去绣鞋面,打鞋底。舅公在扶轮社,征小朋友的手工作品比赛,拿了妈妈的手工去,得了奖,被邀去扶轮社吃饭领奖。我们小的时候有阿妈带,穿的衣服一概由阿妈包办。我九岁那年阿妈回湖南乡下去了,就都是妈妈做,不论是出客衣、演戏服,每年还为我做一个书包,丈青外布,花布衬里,连着长背带,缝工整齐又牢固。妈妈很会打毛衣,经常照着外国的手工书打新式样的毛衣,那可是艺术品,绸布包的垫肩,绸半衬,每件都 蒸汽定型才缝结在一起。等朋友看见跟着学,她早已拆了打新的了。钩针钩的毛衣,披肩,零头毛线钩的百纳被,花样层出不穷。

我上大学时候妈妈请了师大家政系的缝纫老师来教我洋裁,我和妈妈一起学做旗袍,从剪裁到做花扣皆是手工一针针缝出来的,俞四舅妈到我们家,还把衣服翻开看看缝的针脚够不够细密。旗袍完成了好几件,日后出国都用上了。

老总统过世的那年,全国举哀,爸爸帮忙办丧事,大家都在家中很少出去。我和妈妈去天母的Needlepoint Place 开始做刺绣,台湾正是外销鼎盛的年代,绣花的底布图案上色、配线或成品都大量外销,充分利用便宜的人工,也有成品在本地销售,朋友中不乏学做Needlepoint的,只有妈妈挑那最难的petit point,一针分四针,绣了个香妃像,到八十多岁她又做了第二个,真不能不佩服她。

在喻仲林老师的绘画课上曾谈起,师母包的粽子是放葡萄干的,喻老师的孩子们最爱吃,我问起粽子的包法,一位同学讶异的说:“这还用问吗?回家问妈妈不就得了”。喻老师和我相视而笑,我们家的妈妈懂许多事情,但确实不知道也没有兴趣知道粽子怎么包的。

从上海来我们就住进和平东路的家,一个有大园子的小小日式平房,原来住的是一位日本植物学家,还盖了玻璃的花房,大战中美军轰炸,玻璃都震破了。进门右手是一个小客厅,厅外是朝东的阳台和水池,上有一架紫藤,朝南是日式的廊沿,外有一架珊瑚藤。任何时有亲友来,小客厅搭上床就是客房,爸爸的同学,小叔小婶 、大舅、二舅一家都住过我们家的客房。

阿妈回湖南的那些日子,接着大陆沦陷,妈妈压力倍增,整体的气氛低沉,在学校也可以感觉得到。和平东路家中的饭厅经常许多人吃饭,而家中帮佣的却是三日两头的换,有一次午餐,饭桌旁地上还放了个电炉,正在煮油渣,不知怎的油溢出来到电炉上着了火,新来的那位年轻太太顺手拿了厨房的一盆水倒上去,盆里的两条活鱼还在地上蹦跳。这些情况到林生来了,才逐渐安定下来。妈妈不会烧菜,就请她的朋友每人教林生两道菜,我们家的林厨也可以独当一面了。妈妈不做菜,可是她很会烘焙,她照书学做的蛋糕还真好吃,小叔有一阵子开了一个先进的伙食店,可以帮你每日买菜送府,妈妈做的小蛋糕很受欢迎。遇到客人多,她做的烤白菜 ,和蘑菇鸡也很非常好吃,我想她是不喜欢无聊的日日为食忙,把它当创作她是喜欢的。到了有孙儿的日子,她常为他们做菜,最有名的红烧牛肉和风鸡狮子头让人举箸不停。

妈妈学做菜的经历丰富,从女青年会到味全、傅培梅老师、日本师傅……。早在五十年代初期她就带我去傅老师家的棚子下学做柴把鸭汤、醋溜鱼,每次学三四个菜,回家买材料在家习作,爸爸尝了总说:“酒馆的菜”,意思是说不像家常吃的菜。我虽拿到傅老头发的第一张证书,至今也不会做菜。妈妈前几年去法国巴黎丽池酒店的烹饪学校学法国菜,拿了好几张证书,朋友总问:“你妈妈做的法国菜好不好吃?”我回说:“我还没吃过呢!”你要问妈妈,她一定说:“没有中国菜好吃。”我们的结论是:妈妈是把丽池酒店的烹饪学校当她的夏令营。

 

爱书

妈妈非常爱书。早年在台湾大家生活都贫乏,她钉了十几个书架,沿着日式房间的纸门放着,其中有完整的读者文摘和各种杂志书籍,朋友来,这几架书是大家的注意中心。文星、敦煌、东方出版社,和重庆南路上的书店是我们常去的地方。有次买了全套Laura Ingalls Wilder的森林中小屋系列,回家一人一张藤椅,脚搁在园木几上,一人一本书,快乐无比。妈妈对我们看书采自由放任,几乎什么都看,英文阅读则採兴趣鼓励,弟弟看Shane,我有Louisa May Alcott的书。偶而她也略使小计,她给我一本Emily Post的礼仪书,说结婚的部分可以最后看,当然我最先看的是有关结婚礼仪。她为我翻译了一套印象派画册,让我对Renoir雷诺瓦、梵谷、塞尚略有印象,待我去了纽约的大都会博物馆大为讶 异,梵谷画笔粗矿浓郁而画幅竟如此的小,同行的表妹从小看这些画长大的,也颇惊讶我不同的反应。

 

爱美

天平座的妈妈是非常爱美的,中学时每天回家,她一定要我把绿制服换下来,她觉得太丑了。她的打扮很素雅,但颜色搭配很讲究,穿黑鞋用蓝皮包是她完全不能接受的。外孙女儿常常帮她找丈青色的配件,丈青是她喜欢的颜色。妈妈喜欢所有美的东西,连运动她都挑了最美的标准舞,一旦做了选择,她就尽善尽美的去要求,看录影带,写笔记,上课练习,去Blackpool观摩世界标准舞大赛,到英国去跟老师学习。她收集美丽的小玩意儿,盒子、相框、花,她的房间里除了书就是小玩意儿,各式家俱。她曾在新生北路家的小小园子里种了一百多棵不同品种的玫瑰,如今住公寓房间里还养着非洲紫罗兰,给她很大的乐趣。

 

好恶

妈妈的好恶是极明白的,她不隐瞒,也不假辞色,她的格言是:“有事对面说,所以受人怨,心真语亦直,直语无背面”。她的朋友说她是“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她不浪费时间在她不喜欢的人或事上。

妈妈和孙辈非常亲近,我们家四个孩子在公公婆婆膝前长大,多得了许多福分。以前她常说我爱孩子不够,她和孙子是没有代沟的。孩子出国读书,放假时我们会请妈妈代表陪孩子度假。孩子小的时候,公公婆婆带会带他们出游,有次行程中谢东阁主席来请爸爸吃饭,孩子不懂事,大吵不喜欢宴席菜肴,要吃生力面,幸而谢主席也是有经验的祖父,没有介意。

如今有了曾孙,他们都知道太婆房里有一个大抽屉里面是为他们准备的零食。两岁的娃儿敲门进去问太婆“我可以进来吗?”高兴的吃太婆给的洋芋片。她教曾孙们玩围筹,过年推牌九,她坐庄总是很旺的。

九十三岁的妈妈仍然每年自助旅行,十几年前她会去剑桥大学选门喜欢的课,或到海德堡大学读德文,在巴黎住在小旅馆去丽池酒店学法式烹饪,每年都去看看她在世界各地的亲友。朋友都以她为典范,希望自己到她的年龄也可以这样矫健,充满生命力。信仰是她内在力量的来源,意志力使她完成她所要的一切。

祝妈妈长寿康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