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寅恪赠瞿宣颖诗考释

—— 兼论义宁陈氏与善化瞿氏之交往

(南京大学 历史学系 中国古代史专业 05级硕士研究生)            

 

编者按】武黎嵩先生是南京大学历史系的研究生,今年四月他根据我网页上的邮箱地址给我写信,说他正在研究陈寅恪的诗以及陈氏与瞿氏的交往,希望我提供一些资料。最近他把写成的这篇论文寄给了我。我把这篇文章放在网页上供大家阅读,并表示对武黎嵩同学的感谢。除了与瞿氏的交往外,陈寅恪先生更与俞大维先生关系密切,既是切磋学问的好友,又是留学德国的同窗;既是表亲,又是妻舅。 俞大维先生多年来几乎从不发表文章或演讲,但是在1970年初得知陈寅恪先生去世的消息后特意写了一篇文章《怀念陈寅恪先生》,本网页也收集了这篇文章。

 

  :本文考证陈寅恪与瞿宣颖两家三代的交往,叙述瞿宣颖其人,义宁陈氏与善化瞿氏对于晚清政局的深刻影响。并对陈寅恪赠瞿宣颖的五首诗详加考释,注出陈寅恪先生所用之古典,考证其所蕴涵之今典,展示陈寅恪先生诗作当中丰富的历史内涵。

关键词:陈寅恪  瞿宣颖  瞿鸿禨

 

在陈寅恪先生的诗集当中有两组计五首赠瞿兑之的诗作。瞿兑之即瞿宣颖,清末军机大臣瞿鸿禨之幼子。善化瞿氏与义宁陈氏皆是清末名门,与当时之政局、时局有着错综复杂的关系。陈寅恪先生这两组诗歌创作的时间跨度前后长达十三年,但诗中所展示的主题思想却非常的明晰。

本文即通过对陈先生这两组诗作的历史背景之考据,即揭示所谓之今典,考证陈、瞿两家的交往。展示陈寅恪先生诗作当中丰富的历史内涵。本文蒙吾师卞孝萱先生指导,瞿泽方、俞汝捷两位先生不吝提供材料,谨此致谢。不当之处,还请专家学者指正。

一、瞿宣颖其人

 

谈瞿宣颖还要从其父亲瞿鸿禨说起。

瞿鸿禨,字子玖,号止庵,晚号西岩老人,湖南善化人。其父瞿元霖,咸丰元年(1851)辛亥科乡试第八名举人,官至刑部主事。据陈三立《先府君行状》陈宝箴“年二十一举辛亥恩科乡试。”则陈宝箴与瞿元霖本是同年举人,二人的交往情况今天已不可详知。咸丰十年(1860)英法联军攻陷北京,文宗皇帝北狩热河,瞿元霖此时以刑部主事留京,次年因忧愤而失明。陈宝箴此时亦在京,并亲见“圆明园干霄之火”。故而笔者疑陈宝箴与瞿元霖初次交往至迟即在此时。换句话说,义宁陈氏与善化瞿氏之三世交往大致也就始于咸丰十年前后。

道光三十年六月十五日,瞿鸿禨出生于湖南长沙,同治十年以殿试二甲五十四名中进士,是年瞿鸿禨二十二岁。同治十三年授翰林院编修。光绪元年(1875)大考翰詹,瞿鸿禨名列一等第二,擢侍讲学士。在养心殿他受到了垂帘听政的慈禧太后的召见。传言瞿鸿禨的相貌酷似同治皇帝,慈禧见到瞿后忽然想起已经去世的儿子,不禁痛哭失声。故而此次召见后鸿禨曾有诗句云“慈怀痛先帝,悲感声泪迸”。

在仕途上瞿鸿禨算得上一帆风顺。历任河南学政、浙江学政等职,光绪二十三年署刑部侍郎,同年放江苏学政任,并补内阁学士兼礼部侍郎。光绪二十六年庚子之乱,德宗、慈禧避祸西安。九月,清廷于十日之内先授瞿鸿禨都察院左都御史,再授工部尚书。次年即光绪二十七年,正月十五日瞿鸿禨到达西安行在,“两宫召见,相向涕泣。”[注一1]四月初九,奉旨在军机大臣上学习行走。六月初九,授外务部尚书。回銮之后,十二月廿二日授瞿鸿禨军机大臣。直到光绪卅三年,因瞿鸿禨欲驱除庆王、袁世凯一流不成,反遭其害,落职开缺。

瞿宣颖,字兑之,晚号蜕园。瞿鸿禨最小的儿子。光绪二十年甲午(1894)二月十二日生,时瞿鸿禨四十五岁。光绪三十一年(1905),瞿宣颖十二岁时考入北京的译学馆学习英文,此时科举考试已经废除。瞿鸿禨则在京任军机大臣并管理学部。两年后瞿鸿禨因“丁未政潮”得罪开缺,遂携全家回长沙原籍居住。瞿宣颖也随父亲南归长沙,此后曾师从湘绮先生王闿运学习古文诗赋。后又经其岳父聂缉规引荐,师从尹和伯学画。

据曾纪芬口述、瞿宣颖整理的《崇德老人自订年谱》记载:

壬寅光绪二十八年五十一岁 (1902年):是年为女其璞文定,瞿亲翁文慎公方在枢府,以庚帖寄署。

又,

庚戌宣统二年五十九岁(1910年):十二月,遣嫁女儿其璞于善化瞿兑之(宣颖)。瞿亲翁文慎公亦居长沙里第也。[注一2]

则瞿宣颖在九岁时就已经聘定聂缉椝的女儿聂其璞,十七岁完婚。聂缉椝曾任苏松太道,后历任江苏、浙江巡抚等职。聂缉椝的夫人即瞿宣颖的岳母乃是曾国藩的六女儿(满女)曾纪芬。今《散原精舍诗文集》中尚收录陈三立为聂缉椝所作之神道碑铭,题曰《诰授光禄大夫头品顶戴浙江巡抚聂公神道碑》。

辛亥革命后瞿家由长沙举家迁往上海,瞿宣颖先是在圣约翰大学学习,因参加学生运动而被学校退学,后转入复旦大学学习。在北洋政府时期他曾担任国史编纂处处长、国务院秘书长、编译馆馆长等职务。北洋政府垮台后,他又在南开大学、燕京大学、辅仁大学等校任教。早年在译学馆,瞿宣颖除主修英文外,又旁及法、德、俄、意、希腊、拉丁等多种语言文字,故而外文极好。他能诗擅画,精通文史掌故,文章做得好,早年同章士钊在湖南一起学习过八股文(翔见《柳文指要》),后又师从王闿运学古文。瞿宣颖对于骈文有很高的造诣,在民国时代瞿宣颖与黄孝纾并称为骈文两大家,瞿有《骈文概论》、《骈文学》等专门著作。齐白石对于瞿宣颖的画作也曾有过极高的评价,曾为其所绘《梅花图》题诗二首,其一云:

色色工夫任众夸,一枝妙笔重京华。

岂知当日佳公子,老作诗文书画家。

民国七年戊午(1918)三月十九,瞿鸿禨在上海去世,享年六十九岁。逊清朝廷还专门赏给陀罗经被,赐谥号曰:文慎。据吾师卞孝萱先生忆及,抗战胜利后,瞿宣颖等联络文慎公生前亲友在上海结诗社,取名怀超社,因瞿鸿禨生前曾在长沙故宅中建书庐,号曰“超览楼”。参加该诗社的多是当年瞿鸿禨在学政任上所取之茂才而健在者。

1949年之后瞿宣颖在上海定居,任中华书局上海编辑所的特约编辑。以著述、翻译为业。文革中受到迫害,1968年被关押,1973年冤死狱中,直到文革结束后始获平反。目前有关瞿宣颖的生平事迹,介绍的比较翔实的有俞汝捷先生的《花朝长忆蜕园师》以及《再忆蜕园师》两篇文章,可供研究者参考。

 

二、陈、瞿二家之交往

义宁陈氏与善化瞿氏既是姻亲也是世交。

过去我们理解陈寅恪所谓“三世交亲”多注重探讨陈宝箴、陈三立父子与瞿鸿禨的交往。本篇开始笔者就已经提到陈宝箴与瞿元霖本是同年举人,而且二人同为强烈的爱国者。咸丰十年英法联军攻陷北京,文宗北狩。瞿元霖以刑部主事留京办差,《止庵年谱》称其“独居忧愤,致成目疾”。[注二1]据瞿泽方先生称,瞿元霖系“因忧愤时局而无法入睡,常常索性爬起来通宵达旦地读书,不幸由此而触发肝炎,竟至失明,只得弃官归田。”陈宝箴虽则是落第举人,同瞿元霖一样心忧国事,“一日饮酒楼,遥见圆明园火起,锤案大号,尽惊其坐人。”[注二2]其时陈宝箴赴庚申会试,“落第留京师三岁,得交其巨人长德及四方隽异方雅之士。”[注二3]故而笔者推测陈宝箴与瞿元霖之交往即始于此。此后瞿元霖回长沙老家,陈宝箴则在湘军幕中,两家同居长沙,二人应还有交往。

陈宝箴与瞿元霖都出生在不太富裕的读书人家。瞿鸿禨在中进士后曾经感叹:

去秋乡试榜信到时,吾母极喜且悲,至相持而泣,情可知矣。寒士一第,耗费亦数百金,吾父罗掘百端,又增债累,操心良苦。[注二4]

大致相同的家庭背景和强烈的爱国思想是陈瞿两家交往根本。

陈宝箴与瞿鸿禨的交往从目前的资料来看大致在元年以后。光绪元年瞿鸿禨充河南乡试正考官,次年授河南学政。光绪五年丁母忧,七年起复补原官,八年再丁父忧,光绪十年起复补原官。他在河南学政任上断断续续前后近十年。陈宝箴则于光绪六年授河南河北道,直到光绪八年底升任浙江按察使。此间有近两年时间瞿鸿禨与陈宝箴同在河南任职。今人汪叔子等编《陈宝箴集》下卷录有陈宝箴致瞿鸿禨信函五通,附录瞿鸿禨致陈宝箴信函四通。其中陈致瞿函最早为光绪八年夏,瞿致陈函最早为光绪六年十一、二月间。

瞿鸿禨母亲以光绪五年殁,据陈、瞿来往信函,光绪十年前后陈宝箴为瞿母作《墓志铭》,惜今《陈宝箴集》无此文。郭嵩焘光绪十年闰五月十一日日记云:“瞿子玖见示陈右铭信,并寄其太夫人墓铭。”[注二5]

义宁陈氏与善化瞿氏的姻亲关系却又要另说。曾国藩次子曾纪鸿与夫人郭筠生有五子一女。曾纪鸿的女儿曾广珊,晚号“心杏老人”,生于同治十一年,嫁给浙江山阴人俞明颐为妻。而陈三立夫人俞明诗(陈寅恪生母)便是俞明颐之胞姊。俞明颐与曾广珊所生的儿子俞大维又娶陈三立与俞明诗所生之女陈新午(陈寅恪胞妹)为妻。瞿鸿禨之子瞿宣颖系曾国藩的外孙女婿,瞿宣颖夫人聂其璞乃是曾纪鸿的小妹妹曾纪芬的女儿。要是如此推算,陈寅恪先生从亲戚的辈分上倒是比瞿宣颖低一辈。

陈三立小瞿鸿禨三岁[注二6],二人虽为朋辈,但瞿鸿禨仕途平顺,曾特意提携陈三立。据《止庵年谱》光绪二十四年戊戌,“是年奉旨保送经济特科,府君疏荐陈三立等。”光绪二十四年五月清廷命各督抚及学政保荐人才,瞿鸿禨将陈三立列为《保局经济特科片》的首位人选,并在其名下注云:

学有本原,宅心正大,于中国政治、外洋情势均能洞彻,识量宏通。[注二7]

陈三立《散原精舍诗文集》中有《腊日过瞿止庵相国,出示哭先公一律,系昔年邮寄失误未达者,今始获庄诵,感赋报谢》七律诗一首,该诗作于壬子年即1912年,其时已入民国。光绪二十六年庚子六月,已革职的湖南巡抚陈宝箴在南昌郊外的墓庐中去世,瞿鸿禨时任江苏学政。接到陈宝箴去世的讣告后,瞿鸿禨曾寄挽诗一首表示哀悼,因当时战乱邮递失误未曾寄达,十余年后陈三立看到瞿鸿禨当年的挽诗,不禁感慨万千。陈诗云:

当年裁句哭先公,一纸关山误塞鸿。

隔世倾谈杯茗侧,始窥从稿劫尘中。

自摅胸臆盟幽仄,犹崩声情薄昊穹。

余痛旧恩支木榻,迷离剩有鸟呼风。[注二8]

按,瞿鸿禨确曾有《陈右铭年丈挽词》七律一首,今手稿影印件尚存,诗云:

千艰百折付消沉,成败论人每铄金。

欲挽沧波纾世难,犹悬白日照臣心。

灵均楚泽孤芳郁,朱邑桐乡旧泽深。

凄切暮颐山下路,故交零落鹤鸣阴。[注二9]

其中“朱邑桐乡”一典出自《汉书》,考《汉书·循吏传》云:

朱邑字仲卿,庐江舒人也。少时为舒桐乡啬夫,廉平不苛,以爱利为行,未尝笞辱人,存问耆老孤寡,遇之有恩,所部吏民爱敬焉。……为人淳厚,笃于故旧,然性公正,不可交以私。天子器之,朝廷敬焉。……神爵元年卒。……初,邑病且死,属其子曰:“我故为桐乡吏,其民爱我,必葬我桐乡。后世子孙奉尝我,不如桐乡民。”及死,其子葬之桐乡西郭外,民果共为邑起冢立祠,岁时祠祭,至今不绝。

盖瞿文慎公不以成败论人,盛赞陈宝箴之功业,悲悯其遭遇。感叹陈宝箴虽殁,而湖南民众尚受其遗德遗泽,可谓相知甚深。

辛亥革命后瞿鸿禨移家上海,陈三立也曾在上海居住,二人时有往还,交往渐多,还曾“纠侪辈十许人,时时联为诗社”[注二10]。瞿鸿禨晚年曾请陈三立代为删诗;瞿鸿禨去世后,陈三立为之作《墓志铭》。瞿鸿禨诗选遗墨付梓时,陈三立又为之作序,言辞之间尤带感情。

陈寅恪先生是否得识瞿鸿禨今已经无文献可考。然瞿、陈二家第三代人也多有交往,从后文所引材料中瞿兑之称陈衡恪为“大兄”即可见一斑。民国三十六年陈三立在北京去世,瞿宣颖曾作《哭散原丈》诗五首,其第四首叙及两家交往,诗云:

觵觵中丞公,我祖昔同举。穆穆纪群交,声磬叶二父。

往往宦辙同,湘州适所部。浩浩龙汉动,煦濡快一聚。

哀哀丘吾泣,暮春岁维午。公来执生刍,老泪滴清醑。

俯对藐诸孤,恳屡诏语。今来瞻素,此景宛再睹。

父执行已尽,鲜民痛徒茹。

 前些时候广东新发现的陈寅恪先生的遗物中,有瞿宣颖在20世纪50年代赠陈先生的一幅画《藤花》。画上题有一首七言古诗,诗云:

清阴成幄珠成缀,霁旭初回好天气。

宿鸟来冲紫玉烟,蜜蜂如醉湘味。

飘飘南北逢此花,正忆点笔石阑斜。

故人遗画破壁去,眼中犹对龙蟠拿。

舞剑张旭草,写花亦自写怀抱。

青霞修夜纵堪哀,莫羡人间春色好。

题跋云:

辛卯春暮,久雨新晴。见藤花盛放,因忆师曾大兄夙工写此,悬拟一二,赋数韵纪之,以寄寅恪六兄。兑之作于上海。[注二11]

陈寅恪先生《诗集》当中今存有五首寄赠瞿宣颖的诗,审诗意,似二位老人还有书信来往,可惜陈寅恪、瞿宣颖两先生在文革当中都受到迫害,许多文献和手札都已散佚,无从查找。

三、丁未政潮与晚清政局

 

在《瞿文慎公诗选遗墨》的卷首,影印有康有为在1920年的题诗三首,其二云:

十年黄阁事艰关,去佞之难过拔山。

若使劾袁功得就,岂看龙劫血斑斑。

此诗当中暗指由瞿鸿禨而引发的丁未政潮实际上牵动了整个晚清政局,也是清朝灭亡的间接诱因。陈寅恪先生曾经于《寒柳堂记梦》中称“自光绪迄清之亡,京官以瞿鸿禨张之洞等,外官以陶模岑春煊等为清流。京官以庆亲王奕劻袁世凯徐世昌,外官以周馥杨士骧等为浊流。”[注三1]瞿鸿禨作为晚清的清流领袖一方面在促动清廷体制内的革新,另一方面则要扫除奕劻、袁世凯等浊流势力。

先是光绪三十三年丁未,瞿鸿禨援引岑春煊入京,欲引岑入军机以压制庆亲王奕劻一党。岑入京后未能入军机,仅得邮传部尚书一职。又因岑春煊曾在庚子之乱中护驾有功,颇受眷顾。遂由其出面弹劾袁世凯勾结奕劻等结党营私,贪污聚敛,慈禧也为之动容。并曾在瞿鸿禨面前表示有令庆王出军机的意图。瞿鸿禨回家后将此事转告其妻。一日,瞿鸿禨夫人于闲谈中将此事告知汪康年的夫人,汪康年得知后便将庆王将出军机的消息发表在《泰晤士报》。追查下来,瞿鸿禨遂以“交通报馆”的罪名开缺回籍。有关此事本末,可参见刘成顒《世载堂杂忆》“瞿子玖开缺始末”条,兹不赘述。

瞿鸿禨获罪后,岑春煊也被排挤出京,奕劻一党反败为胜仅仅因一偶然事件,当时政局真同儿戏耳。此后遂有慈禧召张之洞入军机,即南皮进京事。不久慈禧、光绪相继去世,顾命之臣张之洞旋即去世,遂无人能弹压的住北洋一党。故而陈三立在为瞿鸿禨所撰写之《墓志铭》中极为沉痛的说:

及公归未五年武昌变起,万方瓦解,而国事已不可为矣。识者谓使公犹执政如故,即事势流极无能骤挽,必不至大难方兴控制失措,接引巨自速倾覆。呜呼,天实为之,此公所饮恨洒泣,垂死而不忍回顾者也。[注三2]

陈寅恪先生《王观堂先生挽词》中有句云:

君宪徒闻俟九年,庙谟已是争孤注。

羽书一夕警江城,仓卒元戎自出征。

初意潢池嬉小盗,遽惊烽燧照神京。

养兵成贼嗟翻覆,孝定临朝空痛哭。

再起妖腰乱领臣,遂倾寡妇孤儿族。

蒋天枢先生注此诗,于“遂倾寡妇孤儿族”一句后加注云:“养兵下四句全诗纲领,清室之亡可以此四句简括之也。” [注三3]

清朝之灭亡自然是民主共和制度代替专制集权制度之历史大势所趋,虽有百千瞿鸿禨、陈宝箴亦不能改变此世界潮流。然如自具体的历史事件来看,倘非清朝皇室所用非人,任邪驱正,使瞿鸿禨尚在枢府,浊流不能如此跋扈,则袁世凯未必能借民主共和之名,行窃国之实。且瞿鸿禨之出军机乃仅仅因为夫妻间一句家常话,真令人有无限兴亡之慨。清朝之灭亡本不足惜,但对于义宁陈氏、善化瞿氏世代以忠孝传家的传统士大夫而言,君为李煜,尚期之以刘秀;友为郦寄,亦待之以鲍叔。故每念于此陈寅恪先生常常难以释怀,其诗中“明清痛史新兼旧”、“兴亡遗恨尚如新”等诗句实在是因切肤之痛,有感而发。对于此等晚清往事陈寅恪先生可谓声声在耳、历历在目。故而在其致瞿宣颖的诗歌当中以极其沉痛的笔调记述了这段历史。今天我们更应当带有同情的理解心情对前待前人,不能冷冰冰扣以所谓“保守主义”的帽子,陈寅恪先生之本意也并非为已成灰土之满清王朝扬幡招魂,观者须时时留意。

 

四、陈寅恪赠瞿宣颖诗笺释

 

【寄瞿兑之】

独乐园花入梦秋,

[作者自注]丁巳秋,客长沙寄寓寿星街雅礼学会,即文慎公旧第也。

[笺释]:民国六年丁巳(1917),陈寅恪二十八岁,因何故至长沙不详。

诗筒惊喜见公休。

[笺释]《宋史·司马光传》:“(司马光子)康字公休,幼端谨,不妄言笑,事父母至孝。敏学过人,博通群书,以明经上第。……”按,此陈寅恪以司马光比瞿鸿禨,以司马康比瞿宣颖。

儿郎涑水空文藻,

[笺释]司马光,字君实,陕州夏县涑水乡人。曾撰《涑水记闻》。

家国沅湘总泪流。

[笺释]瞿鸿禨,湖南善化人。陈宝箴官湖南巡抚,因赞襄戊戌新政而遭革职永不叙用。故云“家国沅湘”。

此日人天无上策,

旧京宫苑有边愁。

[笺释]《清史稿·太祖本纪》:“(天命十年)三月庚午,迁都沈阳,凡五迁乃定都焉,是曰盛京。”《清史稿·太宗本纪》:“(天聪八年)夏四月辛酉……诏以沈阳为天眷盛京。”《清史稿·世祖本纪》:“(顺治十四年)夏四月戊戌,置盛京奉天府。” 按, 此处“边愁”应指朝鲜战争。

论交三世今余几,

[笺释]此寅恪先生自道,按陈宝箴、陈三立父子与瞿元霖、瞿鸿均有交往,陈寅恪与瞿宣颖又有交往,且都相知甚深,故有“论交三世”之叹。

一别沧桑共白头。

[笺释]李商隐《无题》:人生岂得长无谓,怀古思乡共白头。

(一九五一年)

 

【赠瞿兑之】

按,此四首绝句未标写作时间,《诗集》系于19646月诗作之中。

其一、

三世交亲并幸存,

[笺释]陈氏与瞿氏既是姻亲又是世交,详前注。

海天愁思各销魂。

[笺释]柳宗元《登柳州城楼寄漳汀封连四州》:“城上高楼接大荒,海天愁思正茫茫。惊风乱飐芙蓉水,密雨斜侵薜荔墙。岭树重遮千里目,江流曲似九回肠。共来百越文身地,犹自音书滞一乡。”

开元全盛谁还忆,

[笺释]杜甫《忆昔二首》其二“忆昔开元全盛日,小邑犹藏万家室。” 按,陈寅恪《王观堂先生挽词》云:“依稀廿载忆光宣,犹是开元全盛年。”此云“开元”实则指光、宣间。

便忆贞元满泪痕。

[笺释]刘禹锡《听旧宫中乐人穆氏唱歌》“曾随织女渡天河,记得云间第一歌。休唱贞元供奉曲,当时朝士巳无多。”

 

其二、

再度宣仁听政时,

[笺释]《宋史· 后妃传》英宗宣仁圣烈高皇后,亳州蒙城人。……母曹氏,慈圣光献后姊也,故后少鞠宫中。……既长,遂成昏濮邸。生神宗皇帝……治平二年册为皇后。哲宗嗣位,尊为太皇太后。  又据《清史稿·德宗纪》光绪二十四年戊戌,八月丁亥,(慈禧)皇太后复垂帘于便殿训政。诏以康有为结党营私,莠言乱政,褫其职,与其弟广仁皆逮下狱。有为走免。戊子,诏捕康有为与梁启超。庚寅,户部侍郎张荫桓、翰林院侍读学士徐致靖、御史杨深秀暨杨锐、林旭、刘光第、谭嗣同并坐康有为党逮下狱。辛卯,上称疾,征医天下

哲宗拱默费维持。

[笺释]《宋史·哲宗纪》哲宗宪元继道显德定功钦文睿武齐圣昭孝皇帝,讳煦,神宗第六子也,母曰钦圣皇后朱氏。  又黄濬《花随人圣庵摭忆》第八八条“《景善日记》可信”云:德宗自戊戌后不多说话,故每发言必为臣下所注意。

金銮密记家藏在,

[笺释]唐末,韩偓撰《金銮密记》五卷,记唐昭宗时翰苑故实。  按,瞿宣颖曾撰《同光间燕都掌故辑略》等书,记清末掌故。

肠断难胜带下医。

[笺释]《史记·扁鹊仓公列传》:“扁鹊名闻天下。过邯郸,闻贵妇人,即为带下医;过雒阳,闻周人爱老人,即为耳目痹医;来入咸阳,闻秦人爱小,即为小医:随俗为变。秦太医令李醯自知伎不如扁鹊也,使人刺杀之。至今天下言脉者,由扁鹊也。”  又,陈三立《送季亦元刑部还京师》诗中有句云“空文自有枕中秘,起死宁堪带下医。”

 

其三、

东市朝衣血褪殷,

[笺释]《史记·袁盎晁错列传》:……吴楚七国果反,以诛(晁)错为名。及窦婴、袁盎进说,上令晁错衣朝衣斩东市。  又,《汉书·袁盎晁错列传》:吴、楚七国俱反,以诛错为名。……(上)乃使中尉召错,绐载行市。错衣朝衣,斩东市。  按,此句指戊戌政变,六君子被戮。

昭陵欲哭已无山。

[笺释]《清史稿·太宗本庚午,上御崇政殿。是夕,亥时,无疾崩……九月壬子,葬昭陵。冬十月丁卯,上尊谥曰应天兴国弘德彰武宽温仁圣睿孝文皇帝,庙号太宗。此句乃指清室灭亡。

膺、滂孙子惭才识,

[笺释]《后汉书·党锢列传》:“李膺字符礼,颍川襄城人也。”又“范滂字孟博,汝南征羌人也。”范晔论曰:“论曰:李膺振拔污险之中,蕴义生风,以鼓动流俗。激素行以耻威权,立廉尚以振贵势。使天下之士奋迅感概,波荡而从之。幽深牢、破室族而不顾。至于子伏其死而母欢其义,壮矣哉!子曰:道之将废也与?命也!”  按,陈寅恪祖陈宝箴、父陈三立皆因戊戌变法得罪孝钦后。光绪二十四年八月壬寅(二十一日)《上谕》:“湖南巡抚陈宝箴,以封疆大吏,滥保匪人,实属有负委任,陈宝箴着即行革职,永不叙用。伊子吏部主事陈三立,招引奸邪,着一并革职。”故陈寅恪先生以甘陵党锢自比其家。

痛史当年待补删。

[笺释]清末吴沃尧(研人) 撰小说《痛史》,描画南宋末年权奸误国、庙堂腥膻、干戈遍地、民不聊生之惨状,以及胡元南侵淫杀之酷。

 

其四、

淅米矛头春复秋,

[笺释]《晋书·文苑列传》顾恺之,字长康,晋陵无锡人也。……桓玄时与恺之同在仲堪坐,共作了语。……复作危语。玄曰:“矛头淅米剑头炊。”仲堪曰:“百岁老翁攀枯枝。”有一参军云:“盲人骑瞎马临深池。”仲堪眇目,惊曰:“此太逼人!”因罢。

倘容垂死得优游。

[笺释]《诗经·白驹》“慎尔优游,勉尔遁思。” 又,《汉书·楚元王传》刘向云:“今陛下开三代之业,招文学之士,优游宽容,使得并进。”

笑他名士为何物,

犹自矜夸第几流。

[笺释]《汉书·地理志》“太原、上党又多晋公族子孙,以诈力相倾,矜夸功名,报仇过直,嫁取送死奢靡。”  审诗意,瞿宣颖先生或曾以第一流名士目陈寅恪,故有此说。

 

 

 


[注一1] 陈三立《瞿文慎公墓志铭》,《散原精舍诗文集》第960页。上海古籍出版社,上海,2003

[注一2]  按,该材料未刊,由瞿文慎公后人瞿泽方先生提供。

[注二1]  瞿鸿禨、瞿宣颖编《止庵年谱》,《北京图书馆藏珍本年谱丛刊》第181册,第403页。影印民国廿三年铅印本。

[注二2]  陈三立《巡抚先府君行状》,《散原精舍诗文集》第846页。

[注二3]  同上注。

[注二4]  瞿鸿禨、瞿宣颖编《止庵年谱》,《北京图书馆藏珍本年谱丛刊》第181册,第406、407页。影印民国廿三年铅印本。

[注二5] 《郭嵩焘日记》卷四,第482页。

[注二6]  据蒋天枢《陈寅恪先生编年事辑》陈三立生于咸丰三年癸丑九月廿一日,据《止庵年谱》瞿鸿禨生于道光三十年庚申六月十五日。故散原先生小文慎公三岁有余。

[注二7]  见《瞿鸿禨奏稿选录》,刊于《近代史资料》总第83号,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3。

[注二8]  原诗见陈三立《散原精舍诗文集》第345页。

[注二9]  见瞿鸿禨《瞿文慎公诗选遗墨》第二卷,第10页。民国六年(1917年)石印稿本,藏南京图书馆古籍部。

[注二10]  陈三立《书善化瞿文慎公手写诗卷后》,《散原精舍诗文集》第949页。

[注二11] 见胡文辉《新发现陈寅恪遗物印象记》。《收藏·拍卖》杂志创刊号,2004年,广东教育出版社主办。

[注三1] 陈寅恪《陈寅恪集·寒柳堂集》第91页。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北京,2001年。

[注三2] 陈三立《善化瞿文慎公墓志铭》,《散原精舍诗文集》第961页。

[注三3] 原诗及蒋注并见《陈寅恪集·诗集》第15页。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北京,2001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