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翠喜案
[编者按] 在《瞿鸿禨与岑春煊》一文中提到“杨翠喜案”,不过没有详述细节。“杨翠喜
案”是“丁未政潮”的一个重要环节,因此本文从台湾作家高阳的历史小说《慈禧全传》
中抽取相应的段落,供大家阅读参考。
   
    在新官制改革中,袁世凯碰了一个大钉子,匆忙以彰德会操为借口,离开了北京。
    彰德会操一共举行了四天。第一天操练马队,第二天南北两军“遭遇战”,第三天考验
士兵的战技,第四天大阅。中午大宴中外参观宾客及两军将佐,第五天袁世凯就回天津了。
    一到便接得报告,载振与徐世昌奉旨出关“查办事件”。原来东三省地大物博,一向富
庶,苛捐杂税甚多,自从由日、俄两国接收过来,派赵尔巽为奉天将军以后,他任用一个当
过广西巡抚,素以精刻知名的扬州人史念祖整顿税务。这一来,上下其手的蠹吏贪官,大感
不便,因而策动了一个工科给事中张世培奏上一本,倒也没有太离谱的攻击,只说奉天捐税
烦苛,商民颇以为苦。其时已决定东三省将改行省。赵尔巽本已内定为第一任总督,如今有
此一奏,慈禧太后决定派人去看看。奕劻内举不避亲,主张派载振去查办,因为苛税病商,
自与商部有关。而况,所查的是封疆大吏,向例不是派大学士,便是派亲贵,载振的身分亦
相符合。
    不过,载振到底更事不多,还得派一个老成人作为辅佐,而徐世昌看出新官制一施行,
军机处有大更动,自己不一定能保得住眼前的位子,不如出关去看看,有何机会。所以向奕
劻自告奋勇,瞿鸿玑亦不反对,事情便定局了。
    接待钦差,在地方官是件大事,何况载振又是换帖弟兄,袁世凯觉得于公于私,都必得
格外尽心才好,所以指定督练公所参谋处总办段芝贵,专为载振办差。
    段芝贵别无所长,只是善于伺候贵人。他在天津声色场中,是个阔客,袁世凯是知道
的,而载振是头号绔袴,更是人所皆知。然则派段芝贵为载振办的差使是什么?亦就彼此心
照不宣了。
    于是,段芝贵特意去找一个朋友。此人是长芦的盐商,捐了个兵部候补郎中的官衔,名
叫王锡瑛,字益孙,跟段芝贵一起玩儿,结成臭味相投、彼此利用的好朋友。当时便将袁世
凯交办的任务,细说了一遍,问王锡瑛:“有什么好主意,能叫振贝子玩儿得痛快?”
    “振贝子喜欢什么?”
    “他?”段芝贵突然想起来了,“从前有个谢珊珊,你知道吗?”
    “不是唱髦儿戏的吗?”
    向来伶人皆为男角,俗称“相公”,又称“象姑”。洪杨以后,始有女伶,起于上海,
称之为“髦儿戏”。谢珊珊是苏州人,以伶而妓,三、四年前在京城里很红过一阵子。
    “不错!”段芝贵说:“谢瑚珊唱过髦儿戏,还跟振贝子配过戏。”
    “着!”正锡瑛猛然一拍脑袋,“怎么这档子事就会想不起来?”
    他想起的是三年前,出在北京东城余园的一件新闻。余园本是慈禧太后同族,做过两广
总督的瑞麟的旧居,庚子之乱遭了灾,荒废不复可住。及至回銮以后,市面渐渐恢复,东城
修了大马路,起了大洋楼,繁盛胜于往时,于是有人买下余园,修葺楼台,补植花木,开了
一家大馆子。载振是余园的常客,经常在那里流连终日,也经常邀一班少年亲贵在那里串
戏,“侗五爷”溥侗、“七爷”载涛的玩艺是连内行都佩服的。每逢彩串,常有名角来把
场,如果遇到肃亲王善耆粉墨登场,那就更热闹了,起码有四五个名角到后台来“伺候”。
    看看闹得太过分了,台谏中颇有人表示愤慨,恰好载振跟谢珊珊合演了一出彩楼配,便
有位“都老爷”张元奇上折参劾,上谕载振自加检点。余园风流,顿时消歇,谢珊珊不知所
终,载振每一提起来,总有余憾莫释之慨。
    “振贝子不喜象姑,那好办!”王锡瑛说:“我已经看中了一个人了,就怕段二爷你老
心里觉得不是味儿。”
    这一说,段芝贵知道他指的是谁,反唇相讥地笑道:“莫非你心里就不犯酸?”
    原来段、王二人都捧一个叫杨翠喜的坤伶。这杨翠喜是畿南文安人氏,从小父母双亡,
为族叔卖给一家姓杨的作养女,取名杨翠喜。这姓杨的是戏班子里的“文场”,其实正当髦
儿戏开始风行,便将杨翠喜送去学戏,应的花旦这一行。
    到得十六七岁,杨翠喜出落得玉立亭亭,色胜于艺。喜欢听髦儿戏的,本就选色重于徵
歌,因此,杨翠喜在天津天仙茶园,露演未几,便即大红大紫。捧她的客人,不知凡几,但
论贵则段芝贵,论富则王锡瑛。有此两人护法,他人便只好望而却步了。
    段、王虽同捧杨翠喜,却并不争风吃醋,这是因为杨翠喜受了养母的教,手腕颇为高
明,对两人都是不即不离,若拒若迎,而又铢两相称,不让谁觉得受了委屈,而又总存着一
个迟早得亲芗泽的想头,才得以相安无事。
    也就因为如此,王锡瑛出这么一个主意,段芝贵心里不会犯酸。不过,他也不愿将可居
的“奇货”轻易“脱手”,思量着得好好把握这个机会,从载振身上,大大弄一注好处。
    “段二爷,我们买卖人是发了财才升官,你老是贵人,就得升官,才能发财。何不弄个
督抚做做?”
    段芝贵心想王锡瑛毕竟是商人,对宦途经历,不甚了了。一个候补道想一跃而为督抚,
简直是做梦!就算是实缺道员,亦得先放臬司,再转藩司,经过“监司”这个阶段,才有升
为巡抚的希望。
    当然,这话可以不必跟他说,丢开一边,只谈如何伺候得振贝子称心如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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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在这时候,听得签押房外面的走廊上,有人高唱:“振贝子到!”
    袁世凯与徐世昌相将出迎,只见载振由段芝贵陪着,神色闲豫地走了进来,他一见了袁
世凯的面便问:“四哥,我去看了你的马了,都不怎么样嘛!”
    他们是奉了奕劻之命,换过兰谱的,不过,载振虽可称袁世凯为“四哥”,而袁世凯却
不敢托大,载振字育周,便以“育公”相称。
    “育公!”袁世凯答说:“你要好马容易!只不知你爱什么样儿的马?是要快,还是
稳,或者样子好看?”
    “要样子好看。”
    “那得洋马。”袁世凯问:“给你找四匹,够了吧?”
    “够了!不过得要一个颜色。”
    “好!枣骝,还是菊花青?”
    “要全白的。”
    “育公,”徐世昌插嘴相劝:“全白的四匹,即是所谓‘纯驷’,太招摇了!我看不必
吧!”
    “是的。”袁世凯也劝:“如今台谏上遇事生风,喜欢说闲话的人很多,不必招这个麻
烦。”
    载振也醒悟了,“纯驷”乃王辇所御,上次到日本看博览会,正逢明治天皇阅兵,骑的
也是一匹白马。不过话虽如此,却仍有点赌气的意味:“那就全黑的好了!”他说。
    “好!好!全黑四匹。等育公你从关外回来,就可以带进京了。”袁世凯接着问段芝
贵:“香岩,晚上怎么样?”
    “都预备好了。”
    袁世凯点点头,转脸向载振说:“育公,我先得跟你声明,回头我跟菊人陪你吃饭,吃
完了,我跟菊人先走一步,让香岩陪你好好玩儿。行不行?”
    载振明白,袁世凯是有他与徐世昌在座,未免拘束,所以特意避开。其实,他亦希望如
此,只是“不敢请耳”!所以立即笑嘻嘻地答说:“四哥还跟我客气什么?回头你跟菊人有
事,尽管先请!”

     盛筵未半,戏也只听了两出,袁世凯与徐世昌便相偕辞去。为了尊重载振的身分,袁世
凯事先吩咐:总督动止的仪注,诸如“站班”、“鸣炮”一律不用。到得载振面前,弯着腰
低声说了两句客气话,悄悄退下。载振反客为主,直送到滴水檐前,经袁世凯再三辞谢,方
始转身回座。
    时间拿得很准,等袁世凯一走,孙菊仙的一出《上天台》已到尾声,接着便是杨翠喜的
《三本虹霓关》,一出场便向载振飞了个媚眼,到得与王伯党眉来眼去时,眼风亦总照顾着
台下首座的贵人,将载振看得停杯不饮,眼都直了。
    见此光景,段芝贵与“忝陪末座”的王锡瑛作了个会心的微笑,随即又向贴身听差作了
个手势,抬来一箩筐簇新的龙洋,五十枚一封,共计四十封。
    戏一完,载振鼓掌喝彩,段芝贵便大声宣布:“振贝子放赏!”
    语声一落,四名穿蓝布大褂,戴红缨帽的听差,将箩筐飞也似地抬到台前,立即动手拆
开龙洋的封皮,往台上一撒,但见银光耀眼,满台响声,“哗啦、哗啦”地响过好一阵,方
始住手。
    其实,响得虽热闹,只拆了十封,段芝贵便又高声说道:
    “振贝子吩咐,再赏杨翠喜五百两!”
    于是响声又起。这出戏的脚色与文武场面已一字排开,等放赏完了,就在台上请安,打
鼓佬扯开嗓子高喊:“谢赏!”
    等清台面,捡完了一千个银洋,杨翠喜已卸了装,由王锡瑛陪着,单独来谢载振。
    “谢谢振大爷!”杨翠喜一面盈盈下拜,一面说道:“你赏得太多了!”
    “不多,不多!”载振笑道:“你唱得实在好!”
    “多谢振大爷夸奖。”杨翠喜站起身来,走到载振身边,提壶替他斟满了酒。
    “你敬振大爷一杯!”段芝贵说。
    “是!”杨翠喜拿起载振面前的酒,一饮而尽,接着又斟满,方始说一句:“振大爷
请。”
    那细瓷酒杯边沿,留着浓艳的朱痕,载振毫不迟疑地,连酒带杨翠喜的口脂,一起吞入
喉中了。
    这时已有听差端来一张方凳,杨翠喜在王锡瑛手势暗示之下,坐在载振的身后,低声问
道:“振大爷是那天到的?”
    “今天刚到。”载振半侧着身子跟她答话,同时开始细细打量。
    在载振眼中,杨翠喜占得三个字:黑、白、活。黑的是眉发,白的是皮肤,活的是眼
睛。想到她在《小放牛》中的身段,袅娜腰肢,灵活非凡,不由得便涌起无数绮念,竟有些
心跳气喘了。
    老于花丛的段芝贵,能从他的眼里看到心中,随即说道:“贝子只怕有点儿倦了。这里
另外备有休息的地方,很隐秘的。”
    最后四个字说得很轻,但很清楚,载振会意欣然。“是有点儿倦了。”他说:“能略微
躺一躺最好。”
    “是!我来引路。”
    于是段芝贵引着载振离席,杨翠喜起身目送,“临去秋波那一转”在载振心中便仿佛听
得她在说:“大爷先请,我马上就来。”

                      ※               ※                 ※

    这是特为布置的一间临时藏娇之处,一个小小的院落,南北相对,各有三间平房。南屋
漆黑,北屋却是灯火通明,掀开棉门帘,暖气扑面,满室如春,立刻就觉得皮袍子穿不住了。
    “好暖和!”载振四面看了一下,感觉屋中似乎少了一样东西,想一想才记起,北方入
冬,没有一家不生火炉的,只要一进屋就看得见,唯独此屋不然,所以他奇怪地问:“炉子
生在那儿啊?”
    “没有生炉子。”段芝贵说:“是用得洋人的法子,安上暖气管子,比炉子来得干净,
也没有火气。”
    “喔!”载振问道:“暖气从那儿来呢?”
    “外面用锅炉烧水,用管子把热气接进来就是。”
    “这好!”载振毫不思索地说道:“府里也得装。香岩,这件事,就托你了。”
    “是!马上就办。贝子请里屋坐。”
    段芝贵一面说,一面掀开西屋的门帘,一个梳着条长辫子,约莫十八九岁的丫头,当门
请了个安,笑吟吟地喊一声:
    “振大爷!”
    载振的感觉立刻又不同了,似乎到了八大胡同第一流的滑吟小班里。跨进去一看,靠里
摆一张大铜床,衾枕俱全,床前是梳妆台,对面壁上悬着一堂屏条,题名《四美图》,是乾
嘉时仕女名家改七芗的手笔。靠窗摆一张条案,不过上面不是花瓶、香炉之类的陈设,而是
干湿果子、各种洋酒。此外屋子正中还有张通称为“百灵台”的独脚圆桌,虽是紫檀大理石
的桌面,但摸上去湿润如玉,自然是因为有暖气管子的缘故。
    “她叫锦儿。”段芝贵指着丫头对载振说“让她招呼吧!我不打搅了。”
    “费心,费心!”载振说:“我息一会就出去。”
    “请贝子尽管休息,外面我会安排,就说贝子已经回行馆了。护卫随从,我亦会好好招
呼,不必让他们等了。到时候,我亲自送贝子回去。”
    “那可是再好也没有!”载振再一次拱手道谢:“一切费心,领情之至。”
    “不敢当,不敢当!”段芝贵请安回礼,然后退后两步又关照锦儿:“你可好好招呼。”
    “是!”锦儿答应着,转脸说道:“振大爷,宽宽衣吧!”
    “对了!”载振说道:“你叫人把我的衣包拿来。”
    达官贵人出门,照例有贴身听差,携着衣包,以便饮宴时换着便衣,如逗留时间较长,
或者“三、九月,乱穿衣”的天气,携的便衣还不止一套。至于载振之流的头号绔裤,半天
作客,要带个大衣包,因为不定玩什么,譬如兴致来了,粉墨登场,戏眼里面就得看天气衬
紧身的短衣,就是不玩什么,文文静静地饮酒谈心,到了时候,也得换套同样质料的衣服,
颜色、花样粗看无异,细察才知不同,譬如“岁寒三友”的花样,梅花必已由蓓蕾变为盛
开。这也是“摆谱”,不过摆在暗处,就比明摆更透着高一等了。
    段芝贵办这趟差,是有整套布置的,载振的衣包早已取来了,锦儿伺候着为他卸去紫貂
“卧龙袋”狐嵌皮袍,换上一套夹袄裤,外罩一件极薄的丝绵袍。更衣既罢,满身轻快,载
振走到条案边,亲自倒了半杯白兰地在敞口的水晶大酒杯中,双手捧着,一面摇晃,一面慢
慢吸饮,视线却只随着锦儿的身影在转。
    “你今年多大了?”
    “一过年就是整数了!”锦儿答说,同时转过身来。势子太猛,长长的辫子一甩,几乎
打着载振的眼睛。
    “这么说,今年十九。”载振问道:“可有了婆家?”
    “不知道。”锦儿的声音很低、很快,而且又回身去做事了,抹净百灵台,安设杯筷,
共是两副。
    “怎么?”载振笑着问:“锦儿,你打算陪我喝喝酒?”
    “锦儿那有这个福气。”
    “我看你长得很体面,是挺有福气的样子,我替你做个媒好不好?”
    说着,载振一手将她拉过来,一手放下酒杯,便去摸她的脸。锦儿挣扎着,但只是用手
护着她的头发,怕碰毛了。
    “你乖乖的,让我香一个。”载振抓着她的弱点威胁:“不然,我弄乱了你的头发!”
    锦儿无奈,闭着眼,撮起嘴唇,让他亲了一下,然后一跃而起,远远躲开。
    载振哈哈大笑,从荷包里摸出一枚金钱,扬一扬说:“来!
    给你。”
    锦儿迟疑了一下,终于走了过来,载振拉住她的手,把金钱塞在她手心里,没有再罗嗦。
    “是金的不是?”
    “你连金子都分辨不出来?”
    “不是分辨不出。”锦儿说道:“从来没有见过这种钱。”
    “别说是你,就大官儿家的太太、小姐也没有几个人见过。
    这是宫里老佛爷用来赏人的。”
    “原来是老佛爷赏的!”锦儿既惊且喜,“老佛爷赏了振大爷,振大爷你又赏给我,是
不是?”
    “也可以这么说吧!”
    “那,我可真是够面子了!”锦儿把那枚金钱,紧紧合在双掌之中,笑着说道:“我得
拿回家,让我娘供在佛堂里。”
    听这一说,载振打算再给她一个,刚要伸手去探荷包,只听外面有脚步声响,接着有人
轻声说道:“你自己进去吧!好好儿伺候,有你的好处。”
    语声未完,锦儿已抢上去打帘子,载振定睛注视,但觉一片艳光,令人不可逼视。杨翠
喜进屋,先跟锦儿道谢:“谢谢你。”
    锦儿微笑不答,只推一推她的身子,于是杨翠喜才转脸对着载振。未曾说话,先抿嘴笑
一笑,颊上出现两个极深的酒窝。
    “你一定会喝酒。来!”载振指着条案说:“你爱喝那一种,自己挑。”
    “我那儿会挑?我也不会喝酒,舍命陪君子,有那味儿淡一点的,劳振大爷的驾,给我
来一小杯。”
    “最淡的就是葡萄酒,红、白两种,你爱那一种?”
    “我说不上来。”杨翠喜看着那些洋酒说:“红的、绿的、黄的、白的,把我眼都看花
了。”
    “要不你来杯薄荷酒。”
    载振从葫芦形的酒瓶中,倒了一杯翠绿的薄荷酒递给杨翠喜。锦儿已将果碟子移到百灵
台上:“杨姑娘陪振大爷到这儿来喝吧!”她说,“有几样热菜,我去端了来。”
    说完,长辫子一甩,锦儿掉身而去。杨翠喜便放出浑身解数,伺候载振喝酒。等四个热
炒,一个白鱼紫蟹火锅都端了上来,锦儿又有话了。
    “杨姑娘尽管陪振大爷慢慢儿喝,我在对面屋里。”她指着屋角一根丝绳子说,“招呼
我,拉铃就行。”
    于是长辫子一甩,双扉紧合,锦儿翩然消失。杨翠喜便将门闩插上,等回过身来时,为
载振迎面一把抱住,倒吓了一跳。“我的大爷!”她嗔责地,“你摸摸,我的心都快跳出来
了。”
    “你的胆子真小。”载振却之不恭地去摸她的胸前,如磁引铁,那只手就此粘住在她胸
前。
    “是不是,心跳得很厉害?”杨翠喜背一躬,手一撑,从他怀抱里脱出身来,“大爷,
你不要喝酒吗?请这儿来坐。”
    “酒是要喝,得有个喝法。你依我的法子我才喝!”
    “喝酒还有法子?”
    “当然!”载振涎着脸说:“赏我一个皮杯,怎么样?”
    杨翠喜摇摇头说:“我不会!”
    “容易得很,我教你!”
    说着含了一口薄荷酒,将嘴唇凑过来,要哺到她嘴里。杨翠喜不愿,载振便用强。两个
人扭来扭去,扭到床上,到底让他灌了她一个皮杯。
    “这你该会了吧?”载振笑道:“刚才算我敬你,这会该你回敬了。”
    “我不来!”杨翠喜装作受了委屈似的,“倒不如不要你教,这么一来一往,搞成两
个,我太吃亏了!”
    “就要两个才好!”载振甩掉脚上的拖鞋,顺势飞起一脚,踢得帐钩一声响,半边帐门
随即卸了下来了。

                      ※               ※                 ※

    听完段芝贵的话,袁世凯沉吟好一会,方始开口:“振贝子要你当随员,自无不可,如
说要保你补个实缺,也还不难。至于一省巡抚,我看你不但所望过奢,而且近乎梦想了。”
    “回大帅的话,事在人为。只要大帅肯栽培我,一定可以成功。”
    “我怎么栽培你?”袁世凯说:“我不能为你去讨个没趣。
    你知道的,我不能再碰钉子了。”
    “当然不敢让大帅去讨没趣,碰钉子。我的意思是:第一、请大帅让我去试一试;第
二、倘或庆王问到大帅,求大帅说两句好话。”
    “如果问到我,当然替你说好话。”袁世凯答说:“你愿意试一试,我更不必拦你。不
过,我看你是枉费心机。”
    听这一说,段芝贵笑嘻嘻地请个安说:“只要大帅准我去试一试,就行了。”
    辞出北洋衙门,段芝贵随即去访王锡瑛。在座还有个姓王的,名叫王贤宾,字竹林,底
子是个候补道,分发河南,也是走了段芝贵的门路,得以由北洋调用,现充商务局总办。北
洋衙门凡是不能出公帐的开销,都由王贤宾设法向商家去摊派,算得是段芝贵的一个财东。
    “大帅已经点头了。”段芝贵很兴奋地说:“就看两位老得怎么捧我了!”
    “翠喜的事,归我负责。”王锡瑛答说:“我已经跟她的养母说过,狮子大开口要三万
银子,慢慢儿磨吧!”
    “也不能太慢……。”
    “请放心!”王锡瑛抢着说:“我有把握,反正振贝子从关外回来,事情必已成了。”
    “还有一点,”段芝贵又说,“振贝子对锦儿亦很中意,最好一起办。”
    “这怕有点难,不过总有办法好想,大不了多花几吊银子。”
    “对了!请你多费心。”段芝贵转脸问道:“竹林,你这面怎么样了?”
    “这个数目是大了点。”王贤宾情商似地:“香公,能不能少一点?”
    “少是决不能少!少了不管用,等于扔在水里。”段芝贵想了一下说:“我也知道数目
是大了点,这样吧,一半作为我暂借如何?”
    “只要有,香公的事,还能不尽心?实在是银根紧,利息又重,要借都很为难。”
    “谈到利息就好办了。准定我借一半吧!来,来,我立笔借据,益孙做见证。”
    “益孙”是王锡瑛的别号,他当然帮助段芝贵,毫不迟疑地说:“好!我做见证。”说
着,便亲自去揭开墨盒,等段芝贵来,写借据。
    “益孙,”段芝贵说,“你替我写,我亲笔签押就是。”
    于是王锡瑛取一幅花笺,提笔写下一张借据:“借到库平五万两整,以供筹建行省之
用,尽本年一年内完清不误。”接着段芝贵坐下来签押,所署的衔名是:“黑龙江巡抚段芝
贵。”
    这近乎儿戏了!然而此又是何事,而可儿戏?王贤宾听说过,买枪手中举人,酬金是一
张借据,署名“新科举人”某某,枪手有功,自可凭据索债,否则“立据人”既非“新科举
人”,这张借据自当视之为伪造。如今段芝贵略师其意,写下这么一张借据,看他下笔略无
踟蹰,竟是十拿九稳的模样,王贤宾不觉大受鼓舞,决定投注大赌一次。
    因此,当段芝贵将这张借据递过来时,他敛手不接:“香公简直骂人了!承香公抬举,
我怎么样也得把那个数儿凑出来。”他故意想了一下说:“家母手里有三万银子,是打算将
来捐一品诰封用的,我跟家母去商量,先挪了来凑数再说。”
    “这就承情不尽了。”段芝贵说:“请转告令堂,一品诰封,我包她老人如愿。竹林,
跟你说实话,东三省不设省则已,设省,少不了有我一个巡抚,那时你跟益孙俩,要什么差
使,随你们自己挑。”
    这个愿心一许,王贤宾更为起劲,多方张罗,凑足了十万银子去复命。段芝贵做事倒也
有分寸,仍旧请王资宾保管,因为这笔巨款是送奕劻的寿礼。明年二月二十八,是他七十整
生日,为时尚早。当然,也要看看情形,万一东三省改制一事,不易实现,这一大笔银子就
不妨省下了。

                      ※               ※                 ※

    徐世昌与载振出关不久,王锡瑛就跟杨翠喜的养母谈好了,身价银子一万二千两。另外
打首饰、做衣服,连带买房子、置家具,总共花了两万银子,为载振在天津筑成一座金屋。
    这一切都故意不让载振知道,因此等他回天津,在北洋总督衙门吃了袁世凯的洗尘酒,
送到行馆时,不觉诧异。因为桌椅床帐,式式皆新,而颜色十分俗气,大红大绿,似乎只有
在洞房中才有这样的布置。
    “这是什么地方呀?”
    “振大爷怎么连自己的小公馆都认不出来?”王锡瑛赔着笑说。
    载振一时被蒙住了,正在咀嚼他这句话时,只见屏风后闪出一条影子,人面未见,辫梢
先扬,这下他恍然大悟了。
    “原来是锦儿!”
    “大爷可回来了!”锦儿请个安,走过来接过载振手中的帽子,特意看一看说:“大爷
又黑又瘦,可知是吃了辛苦了。”
    载振想伸手摸她的脸,顾忌着有客在,因而缩手。见此光景,段芝贵跟王锡瑛交换了一
个眼色,取得了默契。
    “振贝子请休息吧!”段芝贵说:“我明天再来请安。”
    “慢着!香岩,”载振一把拉着他说:“这是谁出的主意?”
    “主意是我出的,不过全仗他一手经营。”段芝贵指着王锡瑛说。
    “效劳不周!”王锡瑛笑嘻嘻地躬身说道:“请大爷包涵。”
    载振感动的心情,完全摆在脸上,踌躇了一下,拱拱手说:“多承费心,一切心照不
宣。”
    等客人告辞,锦儿掀开卧室的门帘,只见红木梳妆台上,点着明晃晃的一对花烛,床沿
上端坐着盛装的杨翠喜,看见载振,慢慢站起身来,垂着头,低声说道:“拿红毡条来!”
    声音虽低,载振听得很清楚,知道这话是跟锦儿说的,拿红毡来,自然是要行大礼,觉
得大可不必。
    “算了!算了!”他说:“明儿个进了京,给王爷、福晋磕头就是。”
    “王爷、福晋面前,自然要磕头,不过……。”
    杨翠喜的声音很低,说得“不过”两字,再无下文。载振只以为自己没有听清楚,便追
问着:“不过什么?”
    “回头再说吧!”杨翠喜顾左右而言他地:“锦儿,你还是把红毡条拿来。”
    “不必,不必!”
    “大爷,你也别客气了。头一回,就受姨奶奶一个头吧!”
    一个辞、一个让,亏得有锦儿从中撮弄,场面才不致太尴尬,等草草行了礼,锦儿却又
开口了。
    “大爷,你也不能白受这个头,是不是?”
    “是啊!”载振摸着额头,茫然地问:“我该怎么着呢?”
    杨翠喜与锦儿看他那傻傻的神气,不由得都“噗哧”一笑,这使得载振更糊涂了。
    “大爷,”锦儿终于明说了,“给见面礼儿啊!”
    “喔!喔!”载振被提醒了,“事先不知道,没有预备怎么办呢?”
    “原是个意思。大爷不拘什么给一样,有那么一回事就行了!”
    载振身上挂的小零碎不少,但金表之类,不是不宜于妇人佩戴,便是礼轻了些。想了一
下,把在外国买的一个钻戒,从小指上卸了下来,拉起杨翠喜的左手,亲自替她戴在无名指
上。
    杨翠喜喜出望外,那枚戒指上的钻石,足有黄豆那么大,又经名工切割琢磨,“翻头”
特佳,只要一伸手,没有一个人不是耀眼生花。杨翠喜不止想过一次,人生在世,能有一天
戴上这么大的一个钻戒,那就真不算白活了。
    梦想成真,反不易信,她定睛看一看钻戒,又看一看载振,不自觉地问:“大爷,我在
做梦不是?”
    “这算得了什么!”载振话一出口,才想起语气近乎轻视,怕伤了美人的心,便紧握着
她的手说:“这个戒指才七克拉多一点,几时我再替你买个大的。”
    “我都不知道再大是什么样子?”她将白得欺霜赛雪的一只手转动了两下,望着晶光乱
射的钻戒说:“就这‘翻头’,只怕瞎子也得睁开眼来看。”
    载振正要答话,觉得眼前仿佛有影子闪动,这才意会到有锦儿在,急忙喊住她说:“锦
儿,你别走,我有东西赏你。”
    “是!”锦儿站住脚,脸上绽开了笑容。
    载振却为难了,一时想不起有何物堪供赏赐之用,因而微带窘笑地问:“你想要什么?”
    “我什么都不要,只要大爷给我一张纸。”
    “一张纸!”载振愕然,“什么纸。”
    “契纸。”
    “是她的卖身契。”杨翠喜已知载振对锦儿亦颇眷恋,正好借此将她撵走,还卖一个人
情,所以不慌不忙地说:“锦儿是有婆家的……。”
    原来锦儿是王锡瑛家雇用的一个丫头,只为善伺人意,所以当时才派来招呼载振。及至
一段两王定计,为载振构筑金屋,便仰承意旨,罗致锦儿为绿叶之助。锦儿是有婆家的,自
然不愿,王锡瑛托人去交涉,威胁利诱,费了好大的气力,才以两千银子换得了锦儿父母盖
指印的一张卖身契,如今是存在杨翠喜手里,也算得是她的嫁妆之一。
    两千银子在载振是小事,已入樊笼一头百灵鸟,让它振翅飞去,却有些舍不得。见此光
景,杨翠喜故意说道:“大爷,我看这么着,让锦儿跟我姊妹相称吧!”
    一听这话,载振知道自己的心事已为人窥破了,急忙掩饰地说:“不行,不行!我没有
那么大的艳福。”
    “我是真心话!”杨翠喜特意再钉一句。
    “我的话也不假。”
    “大爷真是这样,那也就等于赏了锦儿两千银子。”
    “这不是两千银子的事,她的契纸还不知道在那儿呢?”
    “在我这里。”杨翠喜脱口相答,立即开梳妆台抽斗,将一张墨迹犹新的契纸取了出
来,交到载振手里。
    “好吧!”载振无奈,自嘲似地说:“这也算积了一场功德。”
    说着,将锦儿的契纸就着烛火烧掉了。
    这好象有点煞风景,但怅惘亦只是片刻间事,因为杨翠喜了解他此时若有所失的心情,
加意卖弄风情,轻颦浅笑,处处有余不尽,把载振的一颗心鼓荡得热辣辣的,从来没有那么
兴奋过,缱绻终宵,直到第二天午后才见他露面。
    这一天晚上少不得还有一番热闹,除了袁世凯与徐世昌,天津官场中够得上跟“振贝
子”说句话的官儿,差不多都到齐了,段芝贵还特意让他的太太招呼杨翠喜。与载振关系特
别密切的一些官绅,亦早由段芝贵分别通知,不妨带女眷来贺喜。所以厅上筵开五席,里面
亦有两桌堂客,个个浓妆艳抹,但谁也比不上杨翠喜的颜色,个个珠围翠绕,但谁也比不上
杨翠喜那只七克拉的钻戒来得令人眩目。这就不但杨翠喜始终有如梦似幻的感觉,载振亦是
得意非凡,以致酩酊大醉,语无伦次,抱着段芝贵直喊:“二哥!”

                      ※               ※                 ※

    当载振沉醉在温柔乡时,袁世凯与徐世昌却连日深谈,决定了好几件大事。徐世昌告诉
袁世凯说,奉天官库蓄积之富,出于任何人的想象,总数不下一千万之多。只是盛京的官制
特殊,既有六部,又有将军,彼此不相统属,如今六部虽裁,事权并不全归于将军,而官库
分散,度支出纳并无一个综其成的专官,所以东三省究竟有多少公款,谁也不知道。这次是
徐世昌一处一处考查,暗中记数,才能探知底蕴。他本有意出任东三省第一任总督,至此心
意益坚,坦率要求袁世凯玉成其事。
    “当然,东三省有那么多钱,与我姓徐的个人不相干。我只觉得东三省地大物博,颇有
可为,不过开发非先下资本不可,既然有现成的财源在,为什么不好好运用?”徐世昌又
说:“北洋与东三省关系密切,只要东三省有办法,首先北洋的协饷,是不必愁的了。”
    “我在北洋,只怕亦不久了。”袁世凯说:“不过于公于私,我都应该效劳。菊人,除
了瞿子玖一关,要你自己设法以外,此外,都归我负责。”
    “你有这句话,我的事可算定局了。”徐世昌略停一下说:“我想借重唐少川,保他当
奉天巡抚。第一、俄国、日本虎视眈眈,这个外交,非唐少川不能办;第二、将来东三省大
兴铁路,唐少川亦是内行,集事比较容易。”
    “唐少川对铁路并不内行,内行的是梁燕荪,这且不去说它。菊人,我倒想问,除了奉
天以外,吉、黑两省,你夹袋中有人没有?”
    “没有。”徐世昌说:“如果慰庭你没有人,我想把这两个缺留给大老跟瞿子玖。”
    “瞿子玖不会荐人给你的。如今你敷衍的不好,说不定连总督都保不住,敷衍得法,他
不会荐个巡抚来制你的肘。这一点,菊人,你先得认清楚。”
    徐世昌点点头说:“我知道。东三省总督不是我,就是岑三。”
    “对了!岑三的事,我们回头谈,先说吉、黑两省。”袁世凯略停一下说:“你留一个
缺给振贝子好不好?”这话让徐世昌不能不考虑了,想了打一会说:“我是在想,东三省初
改官制,观瞻所系,必得很漂亮的人选,才能一新耳目,造成声势。如果振贝子夹袋中的人
物,太不够格……。”说到这里,徐世昌突然顿住,然后做了个不顾一切的表情,“嗐,算
了,我遵命就是。”
    这是把情卖给袁世凯,意中已知段芝贵已取得袁世凯的支持,所以有此一番做作。见此
光景,袁世凯当然要表示领情。“说实话,段香岩颇有非分之想。”他说:“你帮他一个
忙,就算帮我的忙。”
    “言重,言重!”徐世昌提醒袁世凯说:“帮香岩的忙,得打你这儿开始。”
    接着话题转向岑春煊,以靖匪为名,将他从两广调到云贵,是极狠的一着棋,历来掌权
枢臣,摆布封疆大吏,大致都用此手法。只要挟得动天子,诸侯无不俯首听命,敢怒而不敢
言,唯独岑春煊是例外。
    当然,他也还不敢公然抗旨,只是托病就医,逗留在上海,至今两月有余,并无赴任的
迹象,使得袁世凯越来越不安了。
    “岑三决不肯到任,是很明白的事。”袁世凯说:“他敢于如此,一则自恃帘眷,再则
有瞿子玖撑腰,也是很明白的事。如今猜疑的是,到底不知其意何居?菊人,你想过没有?”
    徐世昌当然想过。够资格当东三省总督的,除了赵尔巽,就是岑春煊,赵尔巽舆情不
洽,难与其选,唯有岑春煊才是劲敌。不过,他冷眼旁观,认为岑春煊志在直隶,不得已而
求其次才是东三省。如果自己抢先一步,把东三省拿到手,等于绝了岑春煊的退路,袁世凯
的处境就更难了。
    反过来说,袁世凯若是攻不倒,岑春煊督直不能,就会转移目标到东三省。照此来看,
他跟袁世凯休戚相关,唯有制服了岑春煊,大家才能安心。而制服岑春煊的法子,他一再盘
算,始终认为只有调虎离山,才是上策。
    “上头也知道,岑三不愿意到云贵。如果只催他假满赴任,除非严旨,这在上头是不肯
的。我在想,能不能另外找一处地方给他?”
    袁世凯点点头,“我也这么想。”他说:“这件事,一回京就要办,拖久了于你很不
利。”
    这是很坦率的说法,一拖拖到东三省改制,岑春煊出任东三省总督的机会,比徐世昌大
得多,此即所谓“不利”。不过,事实是无法拖得那么久的。
    “他已经续假两次,为时三月了。”徐世昌说:“疆臣请假,从来没有这么久的,而况
他在上海,酬酢几无虚日,亦不象就医养病的样子,所以,”徐世昌加重了语气说:“只要
找到了地方,不怕他不赴任。”
    “我倒想到了一个地方,你回京跟大老去商量,要找机会,最好急如星火,要他赶到任
上,那就连请训都不必了!”
    “好!”徐世昌心领神会地,“一定不让他进京请训。”

                      ※               ※                 ※

    正月十九发布的上谕,调岑春煊为四川总督,锡良为云贵总督,并特别指示:“毋庸来
京请训。”
    奕劻的这一着虽狠,但附加的这一句,形同蛇足,是大大的败笔。因为这明明是怕岑春
煊进京告御状,不但色厉内荏的底蕴暴露无遗,而且也提醒了岑春煊,该如何应付。
    发了谢恩的电奏,岑春煊随即约见一个新交而常有来往的朋友。此人叫汪康年,字穰
卿,浙江杭州人,光绪二十年的三甲进士,是翁同龢的门生。时当甲午战后,变法图强的论
调高唱入云,汪康年倒是有心人,并不以讲维新为猎官的捷径,反而绝意进取,在上海办了
一张旬刊,名为《时务报》,聘“笔锋常带感情”的梁启超为主笔,作为维新派的言论机关。
    及至戊戌变法之初,奉旨将《时务报》改为官办,由康有为督办,其时汪康年已别创
《时务日报》,为了避免与官报的名称雷同,改名《中外日报》,记载中外大事,评论时政
得失,同时改良印刷。无论表里,都胜于创始在前的《申报》与《新闻报》,而汪康年亦就
成了达官显宦既敬且畏的一位文人。
    汪康年与瞿鸿玑,亦有师生之谊,所以岑春煊跟汪康年亦很接近。这时汪康年又有新
猷,要在京城里办一张报,即名《京报》。有瞿鸿玑支持,筹备得顺利,二月里就要问世,
汪康年已定好北上行期。岑春煊正好托他为“专使”,把自己的想法与做法,秘密地告诉了
汪康年,请他当面转达瞿鸿玑。
    暗中虽有布置,而表面上,岑春煊声色不动,打点行装,准备上任,饯行的宴会,一直
排到两个月以后。而在这两个月之中,京里不断有消息来,说奕劻七十整寿,收礼收了上百
万银子,光是段芝贵一个人就报效了十万。接着是三月初八,明发上谕:“为整顿东三省吏
治民生,改盛京将军为东三省总督,兼管三省将军事务,随时分驻三省行台。奉天、吉林、
黑龙江各设巡抚一员。并以徐世昌为东三省总督,兼管三省将军事务,授为钦差大臣。以唐
绍仪为奉天巡抚,朱家宝为吉林巡抚,段芝贵署黑龙江巡抚。”这朱家宝是云南人,由江苏
藩司调升,出于端方推荐,但又有人说:是因为朱家宝的儿子朱纶拜了载振做干爹的缘故。
    第二天三月初九,又有一道上谕,以朱宝奎为邮传部左侍郎。这在岑春煊亦不感觉意
外,因他早就听说,办铁路发了财的朱宝奎,辇金入京,走庆王的门路,不日即将大用,如
今政以贿成,由段芝贵、朱宝奎两个的新命证实了。
    而就在这一天接到瞿鸿玑的一通辗转递交的密电,岑春煊知道部署已经周全,便按照预
定的行程,由上海坐太古轮西行,到了汉口,发一电报,奏请顺道入觐。
    这个电报到了军机处,奕劻心里不免嘀咕。他在想,目前四川相当平静,并没有什么土
匪闹事亟待剿抚的情事,拒绝岑春煊入觐的请求,似乎难于措词,倒是件很伤脑筋的事。
    就在这时候,有苏拉来报,说岑春煊已经到京,在宫门请安了,奕劻大吃一惊:“怎么
会呢?”他说:“尚未奉旨,那能擅自进京?”
    “王爷,如果奉了旨,他就进不了京了!”由瞿鸿玑援引,在军机大臣上“学习行走”
的林绍年,冷冷地点了一句。
    这原是早就商量好的,岑春煊当发电之时,人已经在京汉铁路上了,坐的是路局特开的
专车,过站不停,疾驰入都。宫门请安,递上牌子,慈禧太后虽觉意外,却也高兴,立即就
在寿宫“叫起”了。
    等一身行装、满脸风尘的岑春煊行了礼,慈禧太后问道:
    “你怎么说也不说一声,就来了呢?”
    “臣已有电奏,请顺道入觐,不过臣不等电复,就上了京汉路的火车。因为,庆亲王必
不准臣进京,只好权宜行之。请皇太后、皇上降罪!”
    慈禧太后不提降罪的话,只说:“庆亲王不至于如此吧?”
    “如果庆亲王不是有意排挤,当初拟旨就不会加一句‘毋庸来京请训’。臣受恩深重,
奉旨以后,心里在想,巴蜀道远,此后觐见很难,如果不是趁此时进京,造膝详陈种种急迫
的情形,机会一失,追悔无穷。因此情愿获罪,亦要进京,才不负皇太后、皇上的栽培期
望。”
    “你来了也好!外面的情形,我跟皇帝也很想知道,想来你一定会说实话。”慈禧太后
问道:“你这几年身子倒还好?”
    “臣在两广四年,督办广西军务,当时五匪横行……。”
    “慢着,”慈禧太后问道:“你说什么‘胡匪’,广西也有红胡子吗?”
    “是‘五福寿为先’的五。”岑春煊解释五匪,“广西之乱,由于武官侵吞军饷,兵既
无饷,只好通匪行劫。地方官抓到抢犯,士绅又来出面保释,形同包庇。这样善恶好歹不
分,老百姓亦变成土匪了!所以广西有官匪、绅匪、兵匪、民匪,连土匪共是五匪。臣在这
五匪世界当中,心力交瘁,得了个下血的症候。从去年九月到上海就医,如今是好得多了,
不过,精神已大不如前。四川号称难治,臣怕照顾不到,有负皇太后、皇上特达之知,死有
余辜。为此仰恳天恩,准臣开缺养病,等贱体复原,自当再效犬马之劳。”
    “一时也谈不到开缺的话。不过,这几年,我也知道你很辛苦。”慈禧太后紧接着说:
“你先在京里休息些时候再说。今天你初到,想来也辛苦了,明天再递牌子吧!”
    岑春煊跪安退出,借住广西会馆。然后命车拜客,所会的大多是同乡京官,军机大臣一
个不拜,只写了封信向瞿鸿禨致意而已。
    这一下奕劻大为紧张。因为他早就听说,瞿鸿禨最近常找他的一批能言事的门生聚会。
先以为只是联络感情,如今看来,怕是为了配合岑春煊突出不意的这一举,有所动作。因
此,从宁寿宫到督察院,派出好些人去打听消息,思量着如何得能先发制人,让岑春煊有所
顾忌。
    岑春煊为人处事,一向毫无顾忌,而况此来是抱着“清君侧”的雄心壮志,所以在第二
次召见时,便对奕劻展开攻击了。
    话是从时局日非谈起来的,岑春煊说:“近年亲贵弄权,贿赂公行,中外效尤,纪纲扫
地,都由于庆亲王贪庸误国,引用非人。倘或不能力图刷新,重整纪纲,臣恐人心离散之
日,虽想勉强维持,只怕亦难挽回了。”
    骂奕劻,在慈禧太后倒不以为忤,只是“人心离散”这句话,觉得非常刺耳。她以为改
行官制为立宪的初步,已大大的顺应民意,何来“人心离散”之说?因而正色问道:“何至
于‘人心离散’呢?你有什么证据?详细回奏!”
    “天下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假如这里有两座御案,一好一坏,皇太后是要好的,还是
坏的?”
    “那还用说,当然是好的。”
    “这就是人的心理。”岑春煊说:“当今政治改良,固然可以收揽人心,无奈改良是假
的。”
    这句话又惹慈禧太后生气了,大声问道:“改良还有假的,这是怎么说?”
    “皇太后自然是真心想改良政治,不过以臣观察,奉行之人,实有欺蒙朝廷,不能认真
改良的确据。臣前在岔道行宫时,蒙皇太后垂询,此仇怎么才能报?臣回奏‘报仇必须人
才’,培植人才,全在学校。以后蒙特简张百熙为管学大臣,足见皇太后是真心想培植人
才。可是回銮至今,已经七年,学校课本,还没有审定齐全,其他就不必问了。”
    “这也不过是个偶尔的例子而已。”
    “臣再举个例。”岑春煊直挺挺地跪在那里,头仰得很高,是犯颜直谏的姿态。“前奉
上谕,命各省办警察,练新军。诏旨一下疆臣无不踊跃从事,但办事先要筹款,今天加税
捐,明天加厘金,搜刮不穷,百姓怨声载道。如今真的刷新政治,取之于公,用之于公,百
姓还可以原谅一二,那知现在不但不能刷新,反较以前更加腐败,言之可叹!”
    “这话,”慈禧太后看他神态憨直,反倒和颜悦色地问:
    “你又有什么根据呢?”
    “臣无根据,不敢妄奏。从前卖官鬻缺,还是小的,现在内而侍郎,外而督抚,都可拿
钱买到。丑声四播,政以贿成,所以臣说改良是假的。”说到这里,岑春煊突然问道:“皇
太后可知道出洋的学生有多少?”
    “我听说到东洋的,已有七八千。”慈禧太后答说:“到西洋的,我不知道数目,想来
已有好几千。”
    “是,以臣所闻,亦是如此。”岑春煊略停一下,一口气说下去,“古人以士为四民之
首,因为士心所向,民心皆从。这些留学生出国已经好几年,等他们回国一看,政治这样腐
败,一定会大声疾呼,主张改革,一唱百和,那就是人心离散之时。到此地步,臣……臣不
敢想,不忍说了。”
    说到最后,大有哽噎的模样。慈禧太后听他说到留学生如此可畏,本已动容,再看到他
这近乎声泪俱下的词色,不觉悲从中来,抽出白纺绸绣红花的手绢,不住擤鼻子。但皇帝的
表情不同,非但并无哀戚之容,相反地显得相当兴奋,他那灰不灰、黄不黄的脸色,出现了
难得一见的红晕。不过心中因为久未听得如此犀利的批评而感到痛快,所能现于形色的,亦
仅此而已。
    “我好久没听到你的话了,想不到时政败坏到这个样子!”慈禧太后指着皇帝说:“你
问皇上,现在召见臣工,不论大小,就是知县亦常召见,总是勉励大家,要激发天良,实心
任事。
    万想不到,竟没有人会感动!”
    “大法才能小廉,庆亲王奕劻既贪且庸,身为元辅,已然如此,如何还能责备他人?”
    慈禧太后一愣,感觉中从未有人敢这样攻击一位亲王,所以一时竟无从置答,定定神才
想起有一句该问:“你说庆王贪,有什么证据?”
    此一问在岑春煊意料之中,随即答说:“纳贿之事,唯恐不密,授受之间,双方都不肯
落下凭证的。不过,臣记得在两广总督兼管粤海关任内,查得新简出使比国大臣周荣曜,本
来是粤海关的书办,侵蚀洋药项下公款两百多万银子,奏参革职拿办。那时庆王正管外务
部,周犯出使,就是他保的,这不是受了贿,是什么?”
    这重公案,慈禧太后是记得的,也想起李莲英为他辩解的话,随即说道:“奕劻人太老
实,是上人的当。”
    “当国之人,何等重要?岂可以上人的当来作为辩解?”岑春煊简截了当地说:“此人
不去,纪纲无从整顿。”
    慈禧太后想了一下,姑且问道:“懿亲之中,少不更事的居多,有什么人能接他的手,
你倒不妨保荐。”
    这话颇出岑春煊意外,不过他也很机警,从来君臣召对,往往在一两句话上判荣辱。此
是何等大事,万万不可孟浪!
    想停当了,便即答说:“军机大臣乃皇太后、皇上特简之员,臣何敢妄保?这次蒙皇太
后、皇上垂询时政,是以披肝沥胆,不敢一毫隐瞒。”
    “我知道,我知道!”慈禧太后连连点头,“你的忠心,我是早就知道的。你还有什么
话,尽管从实回奏。”
    见此光景,岑春煊心知时机成熟了,他用低沉的声音说道:“臣自上海动身时,想到应
奏的事极多,而牵涉庆王奕劻,关系重大,不得不进京面陈。如今虽蒙皇太后、皇上详细询
问,还觉得未尽所怀,马上又要远赴四川,不知陛见何日。臣实不胜犬马恋主之情。”
    “是啊!我也是这么想,四川路又远,来去又不便,怎么得想个法子,把你调在近处,
我们君臣才常有见面的机会。”
    听得这一说,岑春煊连连碰头,“蒙皇太后、皇上天高地厚之恩,臣粉身碎骨,难以报
答。”他略略提高了声音说:“以臣私心,实在想留在京里,为皇太后、皇上做一条看家的
恶狗。”
    如此自譬,真是近乎愚忠了!慈禧太后大为感动,“岑春煊,你的话说得太重了!”她
说:“我们母子西巡的时候,如不是有你照料,那有今天?我常跟皇上说,总别忘了岑春
煊!说实话,我久已拿你当亲人看待。近几年你在外面带兵剿匪,这都是别人办不了的事,
所以我不能把你带进京来。我这个意思,你应该知道。”
    “是!”岑春煊答说:“臣岂不知受恩深重,内外无别?不过譬如种树,臣在外面,不
过修剪枝叶,树的根本,是在政府。倘或根本上让人把土挖松了,枝叶再好,经不起大风一
起,根本推翻,树都倒了,枝叶再好有何用处?臣想留在京里,就是想替皇太后、皇上在根
本上下点工夫。”
    “你说得不错!”慈禧太后下了决心,“好在四川现在安静了,我亦希望你在京里办
事。明天就有旨意,你先下去吧。”
    第二天果然有了上谕,以盛京将军赵尔巽为四川总督,岑春煊内调为邮传部尚书,原任
尚书张百熙二月间出缺,由瞿鸿玑的安排,派林绍年署理,此时让出来亦是件顺理成章的
事。奕劻大起戒心,但看岑春煊正红得发紫,料知反对不掉,反而很热烈地表示赞成,而且
一回到军机处,立即派人持着他的名片,到广西会馆去报信道喜。
    可是岑春煊却不领这个情,谢恩的折子未上,先递牌子请见慈禧太后。只碰头,不称
谢,开口说道:“本部侍郎朱宝奎,市井小人,只为善于钻营,才能承办沪宁铁路,勾结外
人,吞没巨款,拿昧心钱贿赂军机处,才能当上邮传部侍郎。
    如果该员在部,臣实在羞与为伍。”
    慈禧太后大为诧异。她当然知道,岑春煊所说的“军机处”,其实只是指庆王奕劻,因
为朱宝奎出于奕劻的保荐,同时也相信岑春煊所言不虚。朱宝奎能跻身卿贰,她亦听人说
过。造沪宁铁路借的是英国的款子,先借三百二十五万镑,工程未半,经费花得光光,只好
续借六十五万镑。借款的合约,比那一条铁路都来得苛刻。最吃亏的是,借款合约一成立,
便须设立总管理处,委员共五名,中、英各二,但总工程师为当然委员,以二对三,中国变
成少数,大权全落英国之手。此事由盛宣怀创议,亦由盛宣怀经手,而从中奔走牵线的就是
朱宝奎,岑春煊说他“勾结外人,吞没巨款”,事原不假。
    “朱宝奎真有劣绩,当然应该革职。”慈禧太后问道:“总得有个罪状,才可以明白降
旨!”
    “就说是参好了。”
    慈禧太后想一想答说:“好吧!就照你的意思。”
    有此承诺,岑春煊方始正式谢恩。等他回寓所不久,便有上谕:“据岑春煊面奏:邮传
部左侍郎朱宝奎声名狼藉,操守平常。朱宝奎,着革职。”
    这一下震动了九城,无不诧为奇事。各部的尚书、侍郎同称“堂官”,并非长官与僚
属。而岑春煊以未到任的堂官,竟能劾去已在职的堂官,真是闻所未闻的新闻。
    岑春煊当然得意极了!而大惊失色的当然是庆王奕劻。尤其使他难堪的是,同时还有一
道上谕,派他管理陆军部,责成他整顿一切,而紧接着有一段话:“现在时事艰难,军机处
综司庶政,所有各衙门事务,该王大臣皆应留心察核。嗣后内外各衙门务当认真办事,倘再
因循敷衍,徇私偏执,定予一并严惩!”就连奕劻一起骂在里头了。
    这道上谕是瞿鸿禨主稿,轻描淡写的“一并”二字,等于一个信号,围剿奕劻的时机已
经成熟了。于是,当夜便有人将早就拟好的一个奏折,重新修改缮正,第二天递了上去。
    此人叫赵启霖,字芷孙,湖南湘潭人,光绪十八年“刘可杀”一榜的进士,点了庶吉
士,改为御史。由于同乡的关系,赵启霖跟瞿鸿禨很接近,是在门生之列。从回銮以后,出
“钦命题”以及各种考试,常由瞿鸿玑主持,所以称他“老师”的人很多。
    这赵启霖平时侍坐,常见瞿鸿禨一提起奕劻的细大不捐,袁世凯的揽权跋扈,总是痛心
疾首的模样,而提到岑春煊,则赞许他清刚质直,因而默喻于心。从段芝贵献美得官的新闻
一传,他就决心以白简搏击,瞿鸿禨劝他稍安毋躁。及至岑春煊进京,看他竟有如此的声
威,方始恍然,原来“老师”早有安排,而此刻是作桴鼓之应的时候了!
    御史的奏折,称为“封奏”,其实奏折无不固封,辗转递至内奏事处,用黄匣呈上御
前,亲自拆阅以后,才发交军机处按规制处理。只是弹章特称“封奏”,关防格外严密,慈
禧太后拿赵启霖的奏折,才看了两行,不觉精神一振,因为段芝贵的事,她隐约有所闻,老
想问一问,却无人能知其详,这个奏折恰好能满足她的好奇心。
    于是,她亲手将灯移一移近,从头看起。
    “东三省改设督抚,原以根本重地,日就阽危,朝廷锐意整饬,特重封疆之寄,冀拱卫
之功。不谓竟有乘机运动,夤缘亲贵,如署黑龙江巡抚段芝贵者!
    臣闻段芝贵人本猥贱,初在李经方处供使令之役;经在袁世凯府中听差,旋入武备学
堂,为时未久,百计夤缘,不数年间由佐杂至道员,其人其才,本不为袁世凯所重,徒以善
于迎合,无微不至,虽袁世凯亦不能不为所蒙。
    上年贝子载振往东三省,道过天津,段芝贵复夤缘充当随员,所以逢迎载振者,更无微
不至,以一万二千金于天津大观园戏馆,买歌妓杨翠喜,献之载振,其事为路人所知。复从
天津商会王竹林借十万金,以为庆亲王奕劻寿礼。人言藉藉,道路喧传,奕劻、载振等因为
之蒙蔽朝廷,遂得署理黑龙江巡抚。不思时事艰难,日甚一日!我皇太后、皇上宵旰焦虑,
时时冀转弱为强。天下臣民稍有人心者,孰不仰体深宫忧勤之意?在段芝贵以无功可纪,无
才可录,并未曾引见之道员,专恃夤缘,躆跻巡抚,诚可谓无廉耻。
    在奕劻、载振父子,以亲贵之位,蒙倚畀之专,唯知广收赂遗,置时艰于不问,置大计
于不顾,尤可谓无心肝。不思东三省为何等重要之地,为何等危迫之时,改设巡抚为何等关
系之事!此而交通贿赂,欺罔朝廷,明目张胆,无复顾忌,真孔子所谓‘是可忍,孰不可忍
矣!’
    旬日以来,京师士大夫晤谈,未有不首先及段芝贵而交口鄙之者!若任其滥绾疆符,诚
恐增大局之阽危,贻外人之讪笑。臣谬居言官职,缄默实有所不安,谨据实纠参,应如何惩
处,以肃纲纪之处,伏候圣裁。”
    原来有这样的内幕!慈禧太后想起岑春煊前几天对奕劻的攻击,毫不迟疑他用朱笔评了
两个字:“彻查”!同时将原折从“以一万二千金”至“以为庆王奕劻寿礼”这一段文字旁
边,密密加点,表示彻查者何事。
    这是头一天晚上看的奏折,第二天凌晨由执班军机章京向内奏事处领去,名为“早
事”,向例由领班大臣先看。但瞿鸿禨久在军机处“当家”,可以不顾此例,看到赵启霖这
个折子,微微一笑,声色不动地静等庆王奕劻到来。
    其实庆王奕劻已得信息,是由李莲英传来的。慈禧太后这天起身,神色颇为不愉,李莲
英从她口风中得知其事,悄悄告诉了大格格——荣寿公主。她跟李莲英对慈禧太后的看法,
与众不同,他们从未期望慈禧太后会成为“女中尧舜”的宋朝宣仁太后,可也不在乎她是不
是女皇帝武则天,他们只把她看成当了几十年的家,至今仍非她才能约束一大家子人的一位
老太太,不管别人怎么说,反正辛苦了一辈子,至今年过七十,犹须事事操心,那还不该让
她过几年舒服日子?
    因此,大格格与李莲英在宫中上下联络,务求安静,尤其不可惹慈禧太后生气,如今眼
看要起大风波,当然得赶紧想法子平息。因此,大格格同意李莲英的主意,把这个消息托内
务府大臣世续转告奕劻,让他自己早自为计。
    奕劻当然震动了!一面托徐世昌与那桐料理其事,一面赶进宫去,在轿子里心问口、口
问心地决定了自己的态度。
    因为如此,到得军机处,看到了赵启霖的奏折,还能够保持平静。“子玖!”他说,
“既有朱笔‘彻查’,我应该回避,这件事就拜托足下主持了,今天我已不便再上去,请你
在两宫面前代为声明。”
    瞿鸿禨没有想到他竟有这样子的沉着,神色肃穆地想了一会答说:“王爷的处境,确实
很尴尬,有话我可以代奏。”
    “我没有什么话,只请皇太后、皇上简派大员彻查。”
    “王爷看派什么人好?”
    “这,”奕劻摇摇头说:“我不便表示意见。”
    “那么,”瞿鸿禨又问:“上头如果问到段芝贵,该怎么答奏?”
    奕劻将原奏又拿起来看了一回,方始答说:“段芝贵是有功之人,出身不高,是另一回
事。日俄战争那两年,陪北洋的日本顾问,到火线去过好几次,关外的情形很熟,跟日本人
也有交情。”
    略停一下,奕劻再说:“徐菊人跟我商量,说这新设督抚,日本跟俄国一定处处跟中国
为难,将来的纠纷必多,交涉也很难办,总得人地相宜才好。奉天借重唐少川,就是为此,
黑龙江派了段芝贵也是这个意思。如今既然有人参了,我亦不能再说什么,请旨办理就是。”
    “是了!请旨办理。”

                      ※               ※                 ※

    “这段芝贵到底是什么人?”慈禧太后问。
    “据庆亲王说,是有功之人。”瞿鸿禨将奕劻的话说了一遍,加上自己的意见:“但如
进用不以其道,怕从此开了幸进之门,关系不浅。”
    “你说进用不以其道,是说段芝贵真的行了贿?”
    “不是!臣不敢这么说。”瞿鸿禨答说:“段芝贵没有补过实缺,亦没有送引见,就派
任巡抚,过去尚无其例。”
    “是啊!”慈禧太后说:“道员放缺,都要先引见,如今居然有我跟皇上都没有见过的
巡抚,这不叫人奇怪?既然如此,应该先撤他的藩司。”
    “是!”瞿鸿禨问道:“朱笔‘彻查’,照规矩,至少简派一位亲王,一位大学士,请
皇太后、皇上的旨意。”慈禧太后略略想了一下吩咐:“派醇亲王跟孙家鼐好了。”
    瞿鸿禨承旨退了出来,就在乾清宫西面,专为军机休息用的板屋中,拟了两道上谕。一
道是:“段芝贵着撤去布政使衔,毋庸署理黑龙江巡抚。”一道是:“御史赵启霖奏,新设
疆臣,夤缘亲贵,物议沸腾,据实纠参一折,据称段芝贵夤缘迎合,有以歌妓献于载振,并
从天津王竹林借十万金为庆亲王寿礼等语,有无其实,均应彻查。着派醇亲王载沣、大学士
孙家鼐确实查明,务期水落石出,据实复奏。”
    写完又检点了一番,正要装匣递上时,太监来宣召,指定只要瞿鸿禨独对。原来慈禧太
后心细,想起段芝贵既已无庸署黑龙江巡抚,遗缺便应另觅替人,要问的便是这件事。
    瞿鸿禨当然也曾想到这一点。本意要问一问徐世昌,另外照规制开列“一正两陪”的名
单,听候朱笔圈定。如今慈禧太后既已问到,不能无以为答,同时也觉得这正是为自己增添
声威的好机会,所以略想一想,便即答说:“江西藩司程德全,曾任吉林滨江道,资历相
当,人地相宜,可否请旨简派?”
    “程德全?”慈禧太后问道:“是四川人吗?”
    “是,他是四川云阳人。”
    “什么出身?”
    “记得是廪生出身,他久任外官,很能实心任事。”瞿鸿禨紧接着说:“他当滨江道,
正是日俄战争的那两年,日本追俄国军队,打算开炮,程德全怕伤了百姓,拿身子挡住炮口
不让开,日本军只好依他。”
    “这样说起来,真是个好官。难得!难得!”慈禧太后赞叹不绝地:“就派他去。”
    于是又补了一道以程德全署理黑龙江巡抚的上谕,随即发了下来。奕劻一看段芝贵的处
分,冷笑说道:“还好,不是解任听勘。”
    话一出口,不免失悔,何必有此为段芝贵不平的语气?好得瞿鸿禨不在面前,牢骚也大
可不必再发,当下起身就走,赶回府找那桐跟徐世昌去商量。

                      ※               ※                 ※

    “不会有什么风波,王爷请放心!”那桐安慰地说:“燮老中正和平,醇王决不会有意
见,事情不难办,只是王爷的面子上难看了一点。”
    “这时候还管面子不面子!”奕劻问道:“孙燮臣那里,是不是该招呼一下?”
    “是!我跟菊人商量过了,他去最好!”
    “对了,菊人辛苦一趟吧。你去比较不落痕迹。拜托!拜托!”
    “王爷言重了。”徐世昌说:“原是义不容辞的事。只是如何说法,先得跟王爷请示。”
    这有点故意作难的意味,奕劻不免尴尬。照道理说,既然有求于人,便当开诚相待,然
而纳贿十万之巨,说来自觉汗颜。因而讷讷然地把张老脸涨得通红。
    见此光景,那桐替他解围,“菊人,”他说:“君子可欺其以方。”
    这意思是在孙燮臣——文渊阁大学士孙家鼐面前,来个概不承认。不过徐世昌不会那么
傻,表面上点头同意,心里已经想好了说法,孙家鼐问起案情,只回他一个“不知其事”就
是。
    “还有件事呢,唉!”奕劻重重地叹气:“这个畜生,替我惹多少祸!”
    “畜生”当然是骂载振,“还有件事”便是载振纳宠那件风流公案。那桐答说:“这更
不必王爷费心,把人送走就没事了。”
    “喔,”奕劻问道:“回天津?”
    “是!”
    “可是……”
    “王爷,”那桐知道他的意思,“当然会有妥当的安排,足能遮人耳目。”
    “那好!实在费心了。”奕劻不胜伤感地说:“七十之年,遭此奇辱,想想这口气真咽
不下。琴轩,你看着好了,京里只怕从此要多事了。”
    “也不尽然!”那桐毫不在乎地说:“骑驴看唱本,走着瞧!”
 
               ※               ※                 ※
    “大爷,你快回府去吧!老爷子不知急成什么样儿了。有话不会到天津再说吗?”
    “嗐,翠喜,你不懂!”载振又愁又急,“刚才我是宽你的心,说过几天到天津来看
你,其实那一天才能到天津呐?你要知道,我们的行动比谁都不自由,不奉旨不能离京,这
个时候,你倒替我想想,我拿什么理由跟上头去说,我要到天津?”
    载振心乱如麻,除了忧急愁烦以外,什么事都不能做。就这时候来了个人,官拜农工部
右参议,姓袁名克定,字云台,正是袁世凯嫡出的长子。他是载振的部属,但场面上称“大
人”,私底下叫“大叔”。载振一见是他,愁怀略解,拉着他的手到僻处说话。
    “大叔!”袁克定说:“我父亲已经知道这回事了,有电报来,请王爷跟大叔别着急。
风浪虽大,消得很快,不会有什么大不了的!”
    “喔,”载振问说:“电报是打给谁的?”
    “打给杨杏丞的。他此刻到中堂那去了,一会儿会来,必有妥当的办法。”
    听得这一说,载振心神略定,愁绪稍减而怒气反增,愤愤地说道:“人心太险!云台,
咱们就是《红楼梦》上的话,‘一荣皆荣,一枯皆枯’。你看见这情形了,只怕对你父亲也
还有不利的举动。”
    “是!‘一荣皆荣,一枯皆枯’,我父亲拿王爷跟大叔的事,当自己的事一样。好的是
要查的人,都在天津,多少是有把握的。”
    载振让他提醒了,顿时精神一振,“不错啊!人都在天津,还怕逃得出你父亲的掌
心。”他说:“咱们等杏丞来了好好商量一下,事情要办得干净利落。”
    正说到这里,听差来报:“杨大人到。”接着只见杨士琦步履安闲地踱了进来,见面致
礼,换到载振的书房去密谈。
    “请姨奶奶赶紧预备,回头就有人来护送她到天津。可不能修饰,最好乱头粗服。不
过,要遮人耳目也难。”杨士琦念了句唐诗:“天生丽质难自弃。”
    载振为之啼笑皆非,“这是什么时候,杏丞,”他苦笑着说:“你居然还有开玩笑的心
情!”
    “要有开玩笑的心情,才能化险为夷。育公,请你先进去关照姨奶奶,检点随身衣服等
在那里,说走就走,片刻不能耽搁。”
    “原就预备好了的。”载振突然想起,大声喊一句:“来人!”
    走来的是个俊俏小厮,是载振的贴身跟班小福,进来先向杨士琦与袁克定请了安,才走
到主人面前去听使唤。
    “你进去告诉姨奶奶,别戴首饰,尤其是那只戒指最惹眼。
    你得看着,让她卸下来。”
    “是了!”小福答应着,转身便走。
    “杏丞,我得知道,翠喜到了天津,怎么安顿她?”
    “只有安顿在王益孙那里。”
    “安顿在他那里?”载振不由得心里嘀咕,“不能安顿在别处吗?”
    “不能!有移花接木一计在,非王益孙顶个名不可。”
    “真的只是顶个名?”
    这话杨士琦无法回答。“嗐,育公!”他不以为然地:“这时还顾得那许多?”
    “大叔,”袁克定率直地说:“祸水去之唯恐不速,何必自寻烦恼。”
    “好吧。”载振扭过脸去挥一挥手,就象杨翠喜此时在他眼前似的。
    “育公,”杨士琦又说:“醇王跟燮老,当然不能亲自到天津去查,已经派定两个人
了。一个是正红旗满洲印务参领恩志,一个是内阁侍读润昌。恩志不必管,润昌那里该打个
招呼。能不能赏一张名片,我派人传育公的话,向他致意?”
    “那有什么不能?”说着,载振亲自找出一张名片来,递给杨士琦。
    “还有件事,”杨士琦说:“我是转达那中堂的意思,这一案即使水落石出,尽皆子
虚,可是在育公似乎不能没有表示!”
    “表示?”载振愕然:“表示什么?”
    “应该有个闭门思过的表示。”
    载振想了好一会,爽然若失地说:“是要我辞官?”
    “是!差缺都要辞。”
    “这!”载振问道:“老爷子怎么说?”
    “王爷的意思,大叔,”袁克定插嘴:“你该想得到。”
    “有句成语,叫做‘上阵还须父子兵’,”杨士琦紧接着说:
    “育公,试想父子上阵,谁个当先?”
    载振恍然大悟!父子同时被劾,如果不能两全,当然是他退避言路。体会到此,反有如
释重负之感!因为他很清楚,是自己“罪孽深重”,祸延老父,所以一直不敢回府。如今有
此护父之功,稍减不孝之罪,可以少挨多少骂,自然乐从。
    “杏丞,这样办很好。所难者是这个折子的措词,就烦大笔,如何?”
    “理当效劳。”杨士琦安慰地说:“育公,一时顿挫,不必介怀,所谓盘根错节,乃见
利器。只要慈眷仍在,必能三两年内复起。”
    “那是以后的话了。”载振泰然地,“反正只要把这场风波压下去,无所不可。”

                      ※               ※                 ※

    正红旗满洲印务参领恩志与内阁侍读润昌坐头等火车到天津时,是由北洋衙门派出一名
候补知府在迎接。此人名叫世寿,籍隶镶红旗,是润昌同旗的好友。由于恩志与润昌,算是
奉醇王载沣及大学士孙家鼐所委任,到天津来私下查访。为了遮人耳目,不便由首府或首县
公然迎送,因而特地挑中世寿来负招待的总责。
    下了火车上马车,接到英租界一家字号叫“利顺德”的西式旅馆,住的是每天大洋十六
元的特等套房,有卧室,有客厅,有洗澡房。开出窗去,便是公园,轩敞爽朗,比起旧式客
栈来,不知高明多少倍。
    但是恩志却住不惯,“世大哥,”他说:“两个人占了六间房子,未免太糟踏,再说,
这个坐着拉的洋马桶,我也用不惯,一大早起来,非上茅房蹲在那里不可。怎么着,世大
哥,换一家吧?”
    世寿与润昌都为之啼笑皆非,但无理由可说,唯有依他,换到日租界旭街乐利馆,才算
安顿下来。
    “世大哥,”恩志又发话了:“我有一张名单在这里,劳你驾把地址都写上,再派个听
差来,明天领着我跟润二爷一家一家去查。”
    这使世寿与润昌的诧异更甚于他不愿住利顺德,两个人面面相觑,好久说不出话来。
    “怎么着?润二爷,”恩志问道:“我的话说错了?”
    “那里,那里!”润昌急忙分辩:“咱们先吃了饭再说。”
    及至下了馆子,只见润昌不断劝恩志的酒,世寿心里明白,帮着殷勤相劝,毕竟把他灌
醉了。等送回旅馆,已经鼾声大作,打雷都惊不醒了。
    “到我屋里坐去!”
    世寿跟着到润昌屋子里,煮茗相对,世寿蹙眉低声,指指间壁:“怎么派了这么一个不
懂事的来?”
    “有小醇王那样的主人,就有‘那位’那样的下人。咱们不管他,你说吧,这件公事该
怎么办?”
    “润二哥,这趟是好差使,不瞒你说,我也大大地沾了你的光。只要这件案子一了,上
头答应派我一个铜元局会办的差使,所以,润二哥你有话尽管说,我一定尽心尽力,替你办
到。”
    “你说吧!我又不是不漂亮的人。”
    世寿沉吟了一下回答说:“祸是段香岩闯出来的,他愿意拿一万银子,袁大帅总也要送
程仪,听说是四百两一份。润二哥,我沾的光不少了,又是老朋友,我分毫不落,涓滴归
公。”
    “那也不必!交情是交情,办事是办事,大家按规矩来,少不得有你一个二八扣。不
过,买个窑姐儿一万二千两,莫非我们两个连这个数都不值?”
    “要加个二千两,大概……。”
    “不,不!我是作比方。”
    “那么,润二爷,你开个价儿!
    “这可难说了!瞧你的面子,来这个吧!”说着,润昌伸出两个指头。
    “他的也有了?”世寿一指隔室。
    “你不必管他,那归我说话就是。”
    “是!是!”世寿赔笑说道:“润二哥,我不能驳你的老面子,这样吧,我把我那个二
八扣省出来,明后天你带一万六千银子回京。间壁那位归你自己安排,我一字不提。”
    润昌盘算了一下,慨然答说:“好吧,世三爷,冲你的面子,就这么说。你也不必给我
一万六,一万五就行了!按说,我从京里来,吃的、用的,该替你多捎一点儿,只为走得匆
忙,来不及预备,那一千银子就算折干儿。至于那面你戴不戴帽子,就全在你自己了。”
    “不戴帽子,不戴帽子,自己人的事,我还想落后手,那成了什么人了?”世寿紧接着
说:“公事呢?润二哥预备怎么办?”
    “怎么都可以。不过,我得跟你说明白,案子里有关系的人,过两天得进一趟京。”
    世寿大吃一惊,“怎么?”他问:“还得过堂?”
    “什么过堂?醇王和孙中堂跟大家见个面,随便问几句话,不必慌张,反正凡事有我。”
    “好,好!一切拜托。”世寿想了一会说:“明天上午,我派车来接,请润二爷一个人
来好了。”

                      ※               ※                 ※

    到得第二天,恩志宿酲未解,躺在床上起不来,润昌正好单独赴约。
    见面的地方是在一家饭馆里。跑堂的将门帘一掀,只见里面除了主人还有个陌生人在,
经世寿引见,才知道就是王锡瑛。
    王锡瑛春风满面,笑起来眼角两道极深的鱼尾纹,正是走桃花运的脸孔。对润昌当然巴
结得无微不至,但言不及义,而世寿亦一直等他托词告辞以后,才谈正事。
    “润二哥,你点一点!”世寿将一个鼓起来的红封袋摆在润昌面前,又加一句:“不必
客气,点一点的好!”
    这是笔润昌从未经手过的大款子,自然要作一番检点。一共是十五张银票,每张一千
两,丝毫不错。
    “再有东西,请润二哥过目。”
    润昌接过来一看,上面写的是:“卑职等到津后,即访歌妓杨翠喜一事……。”
    “原来是替我们代拟的,复命的公事。”
    “对了,若有不妥,咱们再商量。”
    于是,润昌聚精会神地,一面看一面轻声念道:“当时天津人皆言杨翠喜为王益孙买
去。当即面询王益孙,称名王锡瑛,系兵部候补郎中,于二月初十间,在天津荣街买杨李氏
养女名翠喜为使女,价三千五百元,并立有字证。再三究问,据王锡瑛称,现在家内服
役……。”
    念到这里,润昌抬眼问道:“杨翠喜真的在王家?”
    “是的,在王家!”世寿答说:“让王益孙捡了个大便宜。”
    “那……。”
    “润二哥,”世寿赶紧拦他的话:“王益孙不是不开窍的人,他已经跟我说过了,另外
还有一点小意思。润二哥,看我的面子。”
    润昌不作声了,接着往下看:“又据杨翠喜称,先在天仙茶园唱戏,于二月初间,经过
付人梁二生身父母说允,将身卖与王益孙名锡瑛充当使女。复据杨翠喜之父母,并过付人梁
二等称:伊养女杨翠喜实在王益孙名锡英家内,现充使女等语。”
    “嗯,嗯!”润昌凝神考虑了一会说:“这话都要他们记清楚,不然,到了京里会露马
脚。”
    “当然,当然!”
    “也还得让我见一见。”
    “应该,应该。润二哥,你再往下看。”
    这稿子分为两大段,第一段是为载振洗刷风流罪过,第二段才是替奕劻澄清受贿十万金
一事。润昌离京以前,就曾奉到孙家鼐的指示,父子同案,轻重不同,有无纳贿情事,应当
格外细查。所以他觉得不能只凭世寿送来这么一个稿子,轻易上复。
    “我并无他意,只是为了把事情办妥当。”润昌很急切地解释:“案内一干人证,要提
进京去面询,这话我已跟老兄说过。杨翠喜跟她的养母,上头不会多问,问到就说得不大
对,也还不要紧。至于庆王的这重公案,情形就不同了,一定会问得很仔细,而且虽是商
人,到底也是官儿,说一句是一句,一字不符,出入甚大!所以,我想形式一定还是要做。”
    所谓“形式一定要做”,意思是必定将有关人证找来问一问。这不过稍为麻烦些,关系
不大,只是有件事,不能不弄清楚。
    “润二爷,你要找人来问,是一个人问,还是两个人问?”
    “一个人问如何?两个人问又如何?”
    “如果是润二爷你一个人问,那就没话可说。倘或是跟恩参领一起问,怕他问到不在路
上,彼此合不上拢,岂不糟糕?”
    “这没有什么!”润昌答说:“第一,他问得不在路上,只要答的人心有定见,有把握
就回答,没有把握就推托,说一声‘不知道’,‘记不得’,‘不清楚’,都无不可!”
    世寿把他的话细细听了一遍,完全领会了,点点头说:
    “好!我会安排。”
    “第二,说到合不上拢,你也可以放心。恩参领那里能提笔?将来禀复,是我主稿,我
当然会叫它合上拢。再说,你有现成的稿子在这里,我只按你上面写的去问,答得不错,我
就用这个稿子抄一抄,往上一送,怎么会合不上拢?”
    “那就是了!”世寿欣然问说:“你看什么时候找他们来?”
    “明天上午吧!今天我得在恩参领身上下点工夫,能把他说服了,只听不开口,那就最
好。”

                      ※               ※                 ※

    回到旅馆,只见恩志穿一件小棉袄,裹着被靠在床栏上。头上扎一块帕子,太阳穴上贴
着两小方头痛膏,精神萎顿得很。
    “好家伙!”他一见了润昌的面就说:“那是什么酒?这么厉害!”
    “酒并不厉害,是喝得太多了。”润昌关切地问:“要不要请个大夫来看看?”
    “不必。”恩志答说:“一半是闷得慌,不知道你上那儿去了?公事还没有动手,我又
不能出门,就能出门也不知该干什么?”
    听他说得如此无奈,润昌不觉失笑,“因此,你只好躺在床上装病玩儿了!来,来,起
来!”
    他去掀他的被,“洗洗脸吃饭,还得喝一点儿酒,这个名目叫作‘以酒醒酒’。”
    说着,润昌替他叫来四个菜一个汤,另外带一瓶玫瑰露,恩志强打精神,坐下来喝了两
口醋椒鱼汤,觉得很受用,胃口慢慢地开了。
    “你别客气,我是吃了饭回来的,陪你坐坐。”润昌问道:
    “你这趟来,醇王是怎么交代你来的?”
    这让恩志很难回答。原来他是醇王府属下的护卫,当差颇为谨慎,载沣特意派了他这个
差使,说是“调剂调剂”他。载沣说话,固然辞不达意的时候居多,恩志也太老实了些,连
“调剂”二字都不甚明白,只好向同事去请教。
    同事告诉他,这是醇王挑给他一个好差使,此去查案,不管是什么人来接待,必然会送
个红包。至于红包的大小,要看他自己的做法。那同事又教他,凡事刁难,让人家觉得他不
好对付,自然就会大大的送个红包。
    然而,恩志却又不懂如何刁难,只得抱定宗旨,乱找麻烦,这话自不便对润昌说,但又
觉得此人不错,不忍欺他。想来想去,只好说一句老实话。
    “王爷说,这趟派我出来,是‘调剂调剂’我。”
    一听这话,润昌喜在心头,表面上仍旧平静地问:“那么,你老兄打算要个什么数目
呢?”
    “我不知道。”恩志答说:“千儿八百的,总该有吧!”
    润昌益喜,也益发冷静,想了好一会说:“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上头派了我这个差
使,也是为了调剂调剂我,不过千儿八百不行。”
    “你想要多少呢?”
    “我想要他五千银子,咱们俩对分。”
    恩志大为兴奋,却又迟疑地问道:“行吗?”
    “一定行,也许还能多搂几文。不过,你一切得听我的。”
    “行!”恩志答应着,大大地喝了口酒。
    就这样,轻易地将恩志摆布得服服帖帖。第二天上午,两人由世寿陪着到了商务局,便
由润昌一个人出面打交道。
    对方一共三个人,穿的都是便衣,问起来却都有前程。王竹林是三品的候补道,充当商
务局总办,亦算管着直隶的一个衙门,所以润昌很客气地请他对坐谈话。
    “竹翁的台甫是?”
    “贤宾。”王竹林答:“圣贤的贤,宾客的宾。”
    “竹翁的本业呢?”
    “做盐。”
    “长芦盐商阔得很……。”
    “不,不!”王竹林急忙分辩:“现在大不如前了,糊口而已。”
    “不必客气!”润昌又问:“平时跟段香岩有没有往来?”
    “认识,没有往来。”
    “那么,怎么说你替他筹了十万银子,送庆王作寿礼。”
    “那是那班都老爷,吃饱了饭没事干,瞎造谣言。”王竹林答说:“本局每年的入款不
过七千多银子,勉强够开销,那能筹十万银子送人。而况,公费支销,也不是我一个作得主
的。”
    “还有谁?”
    “本局的商董一共七个人。”
    “都在这里没有?”
    “商董开会才来,只有一位兼协理的宁世福在这里。”
    “那就请这位宁协理来谈谈。”
    这宁世福捐的是个候补知府,若论官位,比润昌还高,不过既然穿了便衣来,便是自居
于商人之列。他的态度很谦恭,而且也会说话,提到十万银子,脸上有极诧异的表情。
    “十万银子?”他说:“不但未见,连听都没有听说过。”
    “也许你不知道。”
    “不会的!王总办遇事都要跟我商量。再说,十万银子,既不是我出,也不是王总办
出,那就一定是商家分摊。请润二爷仔细打听,不难水落石出。”
    “是的,我要仔细打听。”
    “喏!”宁世福指着外面说:“刚才那位姓郑的,开着一家银号,专门兑钱,一天进出
七八万,是个大买卖。润二爷不妨先问问他。”
    “好!”润昌说道:“我先问句话,福翁,你们在局的商董,可能共同具结。”
    “当然!”宁世福问:“这个结怎么写法?”
    “只说并无为段某某筹措十万金之事,就可以了。”
    “那好!我马上就办。”
    于是,一面由宁世福去具结,一面由润昌找了预先安排好的钱商郑金鼎来问话,答语与
王竹林、宁世福所说,大同小异。
    “既无其事,可以不可以具结?”润昌说道:“不是你一个人,天津的大商家共同具个
结。”
    “这……。”郑金鼎迟疑着,面有难色。
    “可以,可以!”王竹林赶紧接上来说:“我是商务局总董,事情又与我直接有关,我
来找各大商家具结。’
    要具结方便得很,商务局平时常为各商家有所呈请,或者办什么报销,刻有一大批图
章,盖上就是。麻烦的是案内人证,均须进京,听候面质,其中杨翠喜忽然胆怯,不肯抛头
露面,事情成了僵局。
    “不要紧!”世寿向润昌拍胸担保,“一定让两位交得了差。”
    “这不是我们交得了差交不了差的事,是她自己的祸福所关。”润昌又说:“照这样
子,我们另有件事放不下心了。”
    “请教!”
    “杨翠喜这样子不听话,到得醇王跟孙中堂问的时候,她如果不按商量好的说法说,那
漏子就大了!”
    “不会,不会!她不能跟自己过不去。总而言之,两位的差使,打这儿起就算交了!在
天津逛逛,乐个一两天,舒舒服服回京。”
    听得这么说,润昌越发放心。回到客栈,取出三千两银票,交到恩志手里,自己实收一
万二,还赢得了恩志的连声道谢,自是踌躇满志,得意极了!
    “找点乐子吧?”他向恩志说。
    “都说天津的侯家后,赛似京里的八大胡同。”恩志缩着脖子笑道:“咱们瞧瞧去!”
    “那得人带路……。”
    “用不着,用不着!”恩志办事很老实,唯独花街柳巷,内行得很,“有人带,就不好
玩儿了,自己摸着去才有趣。”
    润昌无可无不可地答应了。走出房门才想起,身上揣着一万多银子的银票去逛窑子,这
件事危险得很。万一让剪绺的扒了去,说出来都不会有人相信,若要问到那里来的这么一大
笔钱?更是无辞以对。
    “你等等!”润昌回到自己屋子里,打开箱子,将整把银票塞在箱底,只带了百把两银
子在身上,但自信到侯家后已是阔客了。
    安步当车,一路问,一路逛,很容易地找到了侯家后,果然热闹非凡,但如说可与八大
胡同相提并论,却又未必。
    不过,有一样花样是八大胡同所没有的,有公然聚赌的宝局子。润昌一听“沙啷啷”骰
子响,手心就痒了。
    “等一等!”他拉住恩志,“等我进去看一看!”
    “算了,算了!”恩志的兴头不在此,不肯进去,“已经发了一笔横财了,不会有第二
笔。走吧!”
    “不!”润昌抬头一看,对面就是一家妓院,名叫“梨香院”,便即用手一指,“你先
去‘开盘子’,我一会就来。”
    恩志无奈,只好“单嫖”去了。润昌精神抖擞地,昂然直入。初进大厅,黑压压的一片
人头,还不了解情形。稍微站一站,就弄清楚了,是一桌宝,两桌牌九,他毫不考虑地,往
牌九桌边走去。
    推庄的是个大胖子,穿一件油光闪亮的缎子夹袄,胸前拴一根有小手指这么粗金表链,
面前银票、银元一大堆,只是在嚷:“快押、快押,别蘑菇!”
    见此光景,润昌且不出手,看了两把,觉得下门不坏。此念一动,想到那一万两千银
子,顿觉胆粗气壮,往口袋大把一兜,将银票都抄在手里,捏紧了往下门一丢,嘴里说一声:
    “春天不开路!”
    这是来了豪客了,大家都抬头来看,润昌声色不动,只望着庄家。
    庄家将银票稍微拨了一下,没有说话,往桌面上撒骰子,是个九点,拿起头一把牌,就
往外一翻,漆黑一片,立刻引起一片笑声。“黑鬼子抗洋枪!”上门有人说:“有点子有
钱。”
    翻出来是八点,天门两点,下门看牌的那人,不大爽脆,先翻一张,是张长三,再翻一
张,是个长二。这下轮到庄家笑了!
    “别吃别!”他说:“有这‘春天不问路’的一注,配过有余。”
    润昌脸上讪讪地,好不得劲,唯有转身就走,想想实在有点不服气,到得梨香院,却又
折回客栈,开箱子取了一千两银票再来赌。
    越赌火越大,每到他将近翻本,打算歇手时,必定连输三注,想走不可,送光为止,这
样一连回了客栈四次,自己都不大记得输了多少了。
    第五次回客栈,正把箱子来开,听得门口有人在说:“我的老爷子,你倒是怎么回事
啊?”
    回身一看是恩志,他在梨香院等得不耐烦,到宝局子又找不到润昌,心里很不放心,才
赶了回来,果然把人找到了。
    “我以为出了什么事呢?”恩志看着他的手说:“怎么着,你还要去赌啊?”
    “我再去一趟。”
    “你输了多少了?”
    “我输……。”润昌猛然会意,不能说实话,“没有输,没有输。就一百两银子,玩了
好半天。”
    “没有输就算了。辛辛苦苦来一趟,何苦?”
    润昌不便再坚持,狠一狠心,斩断了想赌的念头,将银票仍旧塞回箱子里。
    到得就寝时,关起房门,细细点数,说来正巧,剩下的不多不少,恰恰三千两正。
    “命也!运也!”润昌反倒睡得着了。

                      ※               ※                 ※

    传询杨翠喜等人的第二天,醇王与孙家鼐便即会衔复奏,一切都如在天津的安排。慈禧
太后看完折子,连同载振自请开缺的奏折,一起发交军机。
    奕劻看完,自感欣慰,心里在思量,大事化小,小事化无,载振可望保住原职了。那知
瞿鸿禨有不同意见,认为言官固可闻风言事,但不能摭拾浮言浪语,污蔑亲贵,此风不可再
长!
    奕劻当然不便为赵启霖说话,只好请旨办理。慈禧太后却深知其中的妙用,乘机要裁抑
奕劻的势力,便即说道:“赵启霖除非不处分,要处分就该革职。”
    奕劻不作声,瞿鸿禨答一声:“是!”
    “先拟旨来看。”
    于是将原折及慈禧太后的意思,告诉了“达拉密”,引叙原文,拟成一道上谕:
    “前据御史赵启霖奏参新设疆臣夤缘亲贵一折,当经派令醇亲王载沣、大学士孙家鼐确
查具奏。兹据奏称,派员前往天津详细访查。现据查明杨翠喜实为王益孙即王锡瑛买作使
女,现在家服役。王竹林即王贤宾,充商务局总办,与段芝贵并无往来,实无措款十万金之
事,调查帐簿,亦无此款,均各取具亲供甘结等语。该御使于亲贵重臣名节所关,并不详加
查访,辄以毫无根据之词率行入奏,任意污蔑,实属咎有应得。赵启霖,着即行革职,以示
惩儆。朝廷赏罪黜陟,一秉大公,现当时事多艰,方冀博采群言,以通壅蔽,凡有言责诸
臣,于用人行政之得失,国防民生之利病,皆当剀切直陈,但不得摭拾浮词,淆乱观听,致
启结党倾陷之渐,嗣后如有挟私参劾,肆意诬罔者,一经查出,定予从重惩办。”
    旨稿送到奕劻手里,颇有局促之感。他这个亲王与众不同,别人是袭祖父的余荫,安享
尊荣,他是打过滚来的,由疏支的辅国将军、晋贝子、贝勒,而爬到郡王,再进而亲王,什
么炎凉世态,险巇人情没有经过?因此,他的长处就在有自知之明,舆论对他们父子的批
评,完全明了。上谕煌煌,固然可以遮外省的耳目,但辇毂之下,防民之口,有如防川,必
有人为赵启霖大大地不平,而况有岑春煊在,岂能默尔而息?
    看来难安于位了。
    这样一想,决定不顾嫌疑,毅然说道:“子玖,措词太严厉一点,我看要改。”
    瞿鸿禨故意报以苦笑:“我何尝不想改,赵某是我的门生岂有不想回护他之理。无奈面
奉懿旨,拿他革职,王爷。”他问:“措词若非如此严厉,这个职怎么革得下来了?”
    “其实革职也重了一点,申饬或者至多让他回原衙门行走,也就是了。”
    “嗐!”瞿鸿禨大不以为然地:“王爷怎么在承旨的时候不说?”
    奕劻语塞,只好将旨稿送了上去。不久,第二次叫起,慈禧太后将载振的奏折发了下
来,垂询处置的意见。
    这个奏折是杨士琦手笔,瞿鸿禨事先已经听说,立言有法,是个必蒙嘉慰的奏疏,所以
看得很仔细,是一字一句的默念。
    “奴才派出天潢,夙叨门荫,诵诗不达,乃专对而使四方,恩宠有加,遂破格而跻九
列。方滋履薄临深之惧,本无资劳才望可言,卒因更事之无多,以致人言之交集。虽水落石
出,圣明无不烛之私,而地厚天高,局蹐有难安之隐。所虑因循恋栈,贻衰亲后顾之忧,岂
为庸钝无能,负两圣知人之哲。思维再四,辗转徬徨,不可为臣,不可为子。唯有仰恳天
恩,准予开去御前大臣、农工商部尚书要缺,以及各项差使。愿此后闭门思过,得长享光天
化日之优容,倘他时晚盖前愆,或尚有坠露轻尘之报称。”
    果然写得好!瞿鸿禨暗暗赞许,但却不便表示意见,只说:“亲贵大臣的进退出处,向
来非臣下所敢妄议,请皇太后、皇上裁夺。”
    “这个折子写得很恳切。”慈禧太后问道:“奕劻,你的意思怎么样?”
    奕劻唯有免冠碰头,用惶恐的声音答说:“奴才的儿子不肖,负皇太后、皇上的栽培,
其罪该死。这个折子,亦是出于悔过的愚诚,请皇太后、皇上俯准所请,奴才亦同感成全的
恩德。”
    “既然这么说,我可不能不准奏了。”慈禧太后又说:“载振人很聪明,好好多念两年
书,将来不怕没有重用的时候,写旨来看吧!”
    于是,军机用“朕钦奉慈禧端佑康颐昭豫庄诚寿恭钦献崇熙皇太后懿旨”的格式,写下
一道上谕:
    “载振奏沥陈下悃恳请开去各项差缺一折,载振自在内廷当差以来,素称谨慎。朝廷以
其才识稳练,特简商部尚书,并补授御前大臣;兹据奏陈请开去差缺,情词恳挚,出于至
诚。并据庆亲王奕劻面奏,再三吁恳,具见谦恭抑畏之忱,不得不勉如所请。载振着准其开
去御前大臣、领侍卫内大臣、农工商部尚书等缺及一切差使,以示曲体。现在时事多艰,载
振年富力强,正当力图报效,仍应随时留心政治,以资驱策,有厚望焉!”

(以下节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