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世几回伤往事

【编者按】这是我在网络上找到的一篇文章,栏目是“读书短扎”,作者署名“宏图”,可能是笔名,他1943年就与我的祖父相识,又一起在中华书局上海编辑所共事,一定是一位研究文史的长者。这篇文章也是着重介绍我祖父的著作《刘禹锡集笺证》,因此与前几篇文章作为一组,一起刊登于网页上。

我和瞿蜕园先生相识,开始于一九四三年。当时他因文稿事由北平来沪,但只匆匆一面,立谈数语。一九四九年后,在一家出版社的宴会上,与他不期而遇,他已经不认识我了。后来我调到中华书局上海编辑所,因工作上的关系,和他常有接触。齐燕铭先生在世时,对上海的两位学者很关心,一是谭正璧先生,一就是瞿先生。不久,他们两位被上编聘为特约编辑,而对瞿先生尤为倚重,例如李白集的校注。

 有一次,和亡友陶亢德兄谈起高级知识分子问题,他以为既然称为“高级知识”,就必须有别人所不能胜任的能力,不是阿猫阿狗都能充当,随即举了几位学者,瞿先生是其中之一,因为他确实身怀绝技。到了六十年代《辞海》修订时,其中职官部分,主要由瞿先生撰写。事前,杨宽先生曾经感慨地说过:“现在能通晓断代的官制已不容易,更不要说统揽历代的了,例如清代的官制虽多沿明代,但两者还是有区别,如巡抚、大学士等等。”但瞿先生最后还是能把秦汉至明清的官制一气完成。“文革”前,“上编”曾经出版过清人黄本骥编的《历代职官表》,附有瞿先生的《历代官制概述》和《历代职官简释》两种,都用语体文撰写。对于今天读者的实用价值来说,瞿著恐胜过了黄氏原编。

瞿先生毕业于圣约翰大学,所以通晓英语,一度还想和人合译《圣经》。他谈话时,常常用英语中的造句与汉语相对照。他对《红楼梦》和《儒林外史》都有自己的见解,能指出两书中宫闱、科举故事的虚与实,可是他又问过我:“《西游记》是谁写的?”我说是吴承恩。他又问我:“那末,《长春真人西游记》呢?”我说这是两部书。这道理也不难解释:他看《红楼梦》和《儒林外史》,是作为明清的史料来看待的,《西游记》的主角是齐天大圣,他就不甚在意了。

此外,他本人还擅长骈文,又能诗,能画,能书。他曾经送过我一把画梅花的折扇,字由潘伯鹰先生写,可谓双璧。所以,他是兼学者与才士而有之。为了稻粱之谋,他写过通俗性的小册子《长生殿》、《史记故事编译》,同时也留下无愧为名山事业的好些学术著作。

   我最后看到他的一次是在一个大会上。他从囚车里戴着手铐出来,面色像漂过了的白纸,宣判完毕,又被押上囚车驶回原处。杜甫赠郑虔诗云:“便与先生应永诀,九重泉路尽交期。”这时郑虔还活着,却已寓死别于生离之中。

    建国后,瞿先生一直谦虚谨慎,从不乱说乱动,写的都是古人古事,并无讽今之意。而且对新社会也有所认识。有一次,和他谈起建国后的一些文化现象,他就说:“现在确实各方面都走上轨道,你看《人民日报》的社论,可曾有像从前那样文理不通的文章?”此虽小事,也见得老人内心的真实感受。以他的经历来说,当何草不黄的大难之日,有此一厄,原是意料中的事。但我起先总以为是历史问题,后来听说是现行的,因为说过几句有关娘娘的话,其实也是在说天宝遗事,不想这时被揭发了。  现在要说到《刘禹锡集笺证》(下简称《刘集》)。

“文革”前,瞿先生有两部稿子,已完成还来不及出版,一是《李白集校注》,一是《刘禹锡集笺证》。《李集》尚有前人注本可以依傍,《刘集》却是前无古人,白手起家。由于刘禹锡曾被划为法家,所以,原稿曾经被法家写作班利用过,这时瞿先生已呻吟于暗室,可见划清界线,原可转弯抹角。但原稿虽经丧乱而尚存,似亦天怜斯文,许其幸存于人间。

全集分校、注及笺证三部分,共一百万言。校注见功力,笺证见识力,作者的文字则见才力。

刘禹锡因参加王叔文集团而成为八司马之一。而王叔文则被正统派看作小人、奸邪,后人已数数为其辨诬。瞿先生在笺证中翻覆为王、韦(执谊)及八司马雪冤。原稿作于五十年代,自不同于某些苟合取容、顺口接屁者。他以为永贞政变实为顺宗父子权位之争,永贞新政之不终,误于顺宗患病,侍护左右的唯有宦者李忠言(宦官中的亲顺派)、昭容牛氏,王叔文不能直接接近顺宗。这时宪宗已二十八岁,唯恐不能速得嗣位,利用顺宗之久膺风疾,遂用俱文珍(宦官中的亲顺派)等之谋,假藩镇之力,于两月间自立为太子,又由监国以至即真称帝。这些都非顺宗本意,乃宦官从中密谋,强迫行之。笺证还疑心顺宗非病死,民间也盛传宪宗有逆伦之谋,其事于新旧《唐书》的《刘传》中微露端倪。瞿氏进一步推论,前于此的房之获罪,不完全由于陈涛斜之败,还因贺兰进明在肃宗前进谗:“于圣皇(指玄宗)似忠,于陛下非忠”之语激起肃宗的猜恨,“与禹锡等忠于顺宗而不忠于宪宗,恰如一辙。忠于其父,乃结怨于子,帝王家事之丑恶有如是者”。政海无恒温,原不独李唐一代是这样。

其次是笺证中对唐代官制的考释,散见于各条中,数量很多,不再列举,在“有侍讲者专备顾问”条中,历举侍讲的沿革后说:“此一节为自来言唐官制者所未及,足补史阙”,想见其落笔时自快之状。所以,单就唐代官制一项来说,此书即有很大的学术价值。

禹锡《平蔡州》有“狂童面缚登槛车”及“妖童擢发不足数”语,笺证云:“诗中一云狂童,再云妖童,谓吴元济也。其实,元济年非童幼,禹锡盖恶宪宗之淫刑,诛及稚孺耳。”笺证中一再责宪宗黩武残民,固亦不误,但引上述刘诗中二语,以为禹锡恶宪宗之诛及稚孺,则未必符合刘诗原意。在次页的《平齐行》中即有“初哀狂童袭故事”语,此狂童指李师道。师道与吴元济皆挟父兄余势而作乱,故以狂童称之。狂童一词,《诗经》中已有之,都是指成人,禹锡只是袭用而已。但这些商榷性的疑义,今天已欲语无从,诵禹锡《伤愚溪》的“纵有邻人解吹笛,山阳旧侣更谁过”句,尤为惘然。

此书的“出版说明”末云:“深为遗憾的是,瞿先生在十年动乱中惨遭迫害而离开了人世。故此书出版,也是对他的一种纪念。”语重心长,亦见出版社怀故老的温厚之情。

    现在,瞿先生这部《刘禹锡集笺证》已经获得全国古籍图书的一等奖。九原难起,一老可怀,读其书而念其人,禹锡所谓“人世几回伤往事”者,于此又不能不别有感唱。

 (《刘禹锡集笺证》,瞿蜕园笺证,上海古籍出版社一九八九年十二月版,32.80元)